第41章

第041章 第 41 章

郦黎的煩惱, 終止于收到霍琮回信的那一刻。

即使屋外陰雨連綿,雨聲淅瀝,也絲毫沒能阻擋他的心情變好。

他現在身處的醫館, 是仁心堂在京城中開的一家分館, 午時剛過, 這是郎中們的休息時間, 醫館裏只有寥寥幾位來抓藥的客人。

郦黎給掌櫃的打了聲招呼, 帶着那使者繞到在醫館後堂一偏僻角落, 坐下來, 愉快地捏了捏信封的厚度。

嗯,看樣子起碼四五頁紙起步。

霍爸爸既然還願意跟他寫這麽多,就說明沒有真生氣。

“你說,霍琮派人來接替若雪先生的差了?”

在拿到信後,郦黎并沒有第一時間打開,而是詢問起了面前傳話的使者,“他在京城呆的好好的, 為何忽然要換人?”

使者不敢擡頭, 小心回答道:“霍大人本打算派一位将軍前來相助,但解軍師說, 陛下這邊兵力充足, 勸他不必關心則亂, 不妨先派一位能言善辯之人, 去穩住京城幾大家族之心,也好借機為您傳遞情報。”

“最終霍大人采納了他的建議,正巧此時邵錢邵金玉先生自告奮勇, 州牧便讓他帶着屬下,先行來找您了。”

郦黎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關心則亂?朕給他寫的信, 那麽多日才回,你家主公明明是穩坐釣魚臺嘛。”

使者額頭滲出冷汗:“不,這個,霍大人他其實是……”

“好了,”郦黎也只是随口一說,他當然不會沒事為難一個傳話的使者,“那你口中那位邵先生呢,不該跟你一起過來嗎?”

這名字起的也怪有意思的,郦黎心想。

姓邵名錢,還字金玉。那他爹媽究竟是希望他缺錢呢,還是不缺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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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先生他,”使者為難道,“此時恐怕在與人吵架吧。”

郦黎:“嗯?”

他一下子感興趣起來,直起身問道:“說說,具體是怎麽回事?”

“真是奇也怪哉!”

不等那使者開口,陸舫的聲音就遠遠從前院傳來:“舫在京城生活多年,也知居于城中大不易,但還從來沒見過外地人跟牙郎讨價還價,氣得牙郎要拉人去報官的。”

他啧啧感嘆着邁過門檻,一擡眼,就看到了站在郦黎面前的那位使者。

陸舫詫異道:“哎,你不就是跟在那人身邊的……?”

使者無地自容地深深垂頭。

郦黎心中好奇,但還是先問道:“元善今日怎麽有空過來了?”

“陛下‘病重’,早朝不上了,舫身在工部,每天只需要盯着火.藥的制作進度,又不像高大人那樣在戶部有樂子可看,便來瞧瞧妙手回春、遠近聞名的小霍神醫了。”

陸舫一邊巧妙地拍郦黎的馬屁,一邊把一團用荷葉包好的燒雞放在桌上,開始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起來:

“這是城中最大酒樓賣的叫花雞,一口下去,能香到後腦勺上!我特地繞路城南,排隊買了一只帶來孝敬您,新鮮出爐,還熱乎着呢。”

郦黎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某些人工作時間想偷懶吃雞,大可不必拿我來當借口。”

“陛下說笑了。”

被戳破真實想法的陸舫不但厚着臉皮不肯承認,還十分殷勤地搬了個板凳坐下,洗手為郦黎撕起了雞肉。

郦黎聽他說得如此玄乎,撚了一條放入嘴裏,嚼了兩下,眼前一亮。

“不錯吧?”陸舫樂呵呵道,“這可是家老店,他家的黃酒也是一絕。為了這一口,讓舫在京城再做十年官也願意啊。”

“少來這一套,還連吃帶拿上了。”

郦黎斜了他一眼:“說實話,到底為什麽來的?”

“臣以為,火候差不多了,”陸舫也沒有再繞彎子,神情正經起來,“昨晚诏獄之中,指揮使的人抓到了一個形跡可疑的獄卒,發現這人竟然把鑰匙藏在了褲兜裏,想要偷偷帶進去。”

他用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說着,一邊仔細觀察着郦黎臉上的表情。

“今日上午,又有一群大臣堵在穆大人府前,說國不可一日無君,他們願意聽從他的指揮,暫時擁立新主上位,重啓早朝。其中大多是範、傅二家的人,聽說高大人去戶部上班時,整個戶部都空了大半。”

郦黎叼着雞腿,搖搖頭。

“陛下何故搖頭?可是覺得這幫人又想重蹈覆轍,不過幾日功夫便原形畢露,可笑至極?”

“不,”郦黎含糊道,“我只是在想,這燒雞要是再加點孜然,就更好吃了。”

陸舫:?

要是換做旁人,聽到郦黎這樣的話估計會忍不住大皺眉頭。

但陸舫的腦回路本就跟正常人不同,他甚至還挺感興趣地問了一句:“何為孜然?”

“應該是一種西域作物。”

郦黎也不太确定孜然的具體産地,只知道它是在絲綢之路開辟後傳入國內的。

說起絲綢之路……

雖然很心動,但郦黎還是逼着自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現在考慮這些還太早了,還是先把國內這堆爛攤子處理好吧,他想。

“既然他們等不及了,那就安排一下,送他們早日上路吧。”郦黎拿帕子擦了擦手,“跟剩下那些家眷說,讓他們分家,朕會把他們各自送到不同地方去安頓下來。”

“要是不肯分的話,就一起打包送到南邊,給朕開荒種地去。”

他當初發過誓的,要把這幫家夥全都送去挖運河。

接着,郦黎又把那使者的身份簡單向陸舫介紹了一遍,然後問道:“那邵錢便是霍琮派來協助朕的人,你今天在街上碰見他了?”

陸舫不知想到了什麽,一下子忍俊不禁起來。

“是,說起來這也是件稀罕事。陛下沒經歷過,不知道在京城租房的難處,價格貴是其一,舫要不是家中還有些餘財,光靠每月這點俸祿,估計到七十歲才能全款買下一棟前堂後室不漏雨的屋子。”

“還有便是這些個牙郎,個個都是伶牙俐齒,精于算計,普通百姓稍有不慎,就會被他們騙去一大筆介紹費,到頭來還租不到什麽好屋子。”

郦黎笑了笑沒說話。

他當然租過房。

不過确實沒和中介打過交道,因為房主就是霍琮。

霍琮直接在他大學邊上買了一棟房子,房租減半,還跟他說,自己平時最多也就是放假回來住幾個晚上,所以卧室只布置一間就行了,讓他放心住……等等。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某人的真實目的後,郦黎的臉色綠了。

幸好陸舫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

“那位邵先生可真有本事,不但大景律法倒背如流,心算更是一等一的快,”他贊嘆道,“舫甚至懷疑他腦袋裏裝了一個算盤。”

“看來确實是個人才,不過好好的,那牙郎為何要拉他去報官?”

“因為……”

“因為錢不願被那牙郎白白騙去辛苦錢,便跟他讨價還價半天,誰知道,還惹得他惱羞成怒了。”

一道涼涼的聲音插.入了他們的談話。

郦黎和陸舫同時一愣,扭頭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身着樸素布衣的高瘦男人站在門檻外,雙手并攏身前,朝着郦黎深深一拜:

“邵錢邵金玉,見過陛下,陸尚書。”

這人長相普通,衣着更是簡陋,舊衣的衣襟已經漿洗得有些泛白,裏面還隐約能看到補丁的邊緣,衣擺因為一路走來,還沾染上了不少泥點和潮濕水漬,像是街上做生意的賣貨郎。

但他的氣場卻出奇的淩厲,擡頭看過來時,劍眉斜飛入鬓,鼻膽高懸,一雙眼睛猶如鷹隼般鋒銳,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人。

“免禮。”郦黎本着吃瓜的心态問道,“那你是怎麽處理這事的,那牙郎真拉着你去對簿公堂了?”

邵錢昂首回答:“去了,贏了。”

“你是怎麽贏的?”

“臣跟那主事的說,我乃霍州牧麾下淮陰令,他便态度大變,不僅杖責了那牙郎,還說要作主送臣一套京城的別院。”

郦黎的眉毛高高挑起:“你接受了?”

“臣接受了。”

郦黎聲音漸冷:“那你可知道,這是官員之間的私相授受、互相包庇?”

“知道。”

“知道居然還敢當着朕的面說出來,邵錢,你好大的膽子!”

郦黎猛地一拍桌案,吓得旁邊使者臉色慘白,“霍琮派你到京城,就是為了讓你仗着他的名聲撈錢的嗎?”

“房子,臣不會住,錢,臣也不會花,”邵錢卻毫無懼色,坦坦蕩蕩地說道,“但這些東西,臣必須得收下。”

“臣明白霍大人派臣來相助陛下的目的,所以為了最快打入世家之中,獲得情報,臣只能與他們同流合污,請陛下見諒。”

郦黎看着他一身稱得上破舊的衣裳,許久後,稍稍緩和了聲音問道:“所以你是專門換上這身衣服來見朕的?為了以證清白。”

“非也,”邵錢說道,“這件衣服臣已穿了十年有餘。”

“為何不買身新的?”

“沒錢。”

郦黎:“……霍琮不給你發月俸嗎?”

“太少,如今大景米貴,油貴,柴也貴,還有租金和孩童上學的筆墨錢,光靠臣一人養活家小,已是十分艱難。”

邵錢的話直白的有些紮心了,“不知陛下這邊,能否再給臣多發一份俸祿?不然臣在京城,恐怕只能和下屬每日三頓喝稀粥了。”

說完,他的視線落在陸舫手中的雞翅膀上,不輕不重地冷哼一聲。

郦黎猜測,他可能想表達的意思是“我可沒有陸尚書這麽好的條件”。

正吃得津津有味、看戲看得也津津有味的陸舫,手中抓着噴香油亮的雞翅膀,忽然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陛下,”他扭頭對郦黎解釋道,“臣平時也是十分節儉的,自打在京城買房後,家中多年無餘財,臣和老母親三日才能吃上一回肉,這雞還是為陛下買的。”

他重點強調了最後半句。

然而邵錢直白道:“臣已有月餘沒嘗過肉味了。而且臣都看到了,陛下方才只動了幾口,就屬陸尚書吃得最多。”

陸舫嘴角一抽:

不是,吃只雞而已,這人有毛病吧?

郦黎憋着笑:“很好,看來又來了個能治你的。你倆不如到一旁交流交流感情如何?醫館下午病人多,聊了這麽久,也到了該出診的時間了。”

他起身對邵錢說道:“你說的俸祿,朕會考慮的,雖然國庫緊張,但如果你真能做到你說的那樣,朕年底還給你多發一筆獎金。”

邵錢立刻躬身下拜,“多謝陛下恩典!”

陸舫趁機把最後一口肉塞進嘴裏,倉促擦了擦手,也跟了上去。

他本以為陛下在這兒給人看病,只不過是出于年輕人興趣的玩鬧,在聽聞這一帶“小霍神醫”的名頭時,還覺得怕不是姓季的或者沈江寵溺陛下,才有意散播這些傳言。

但只在醫館呆了短短一下午,陸舫就徹底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看法。

陛下絕不僅僅只是在玩鬧。

他是在認真聆聽每一位病人的痛苦,用自己的語言将那些含糊不清的病情具體描述出來,然後再對症下藥。

無論他出現在哪裏,都會是人群的焦點。

所有病患和家屬,都用信賴的眼神注視着這位年輕俊秀的郎中,即使他臉上并沒有象征着閱歷的溝壑。

因為他對待每一個病人,态度都是溫和而鎮靜的。

無論病人的态度如何惡劣,語氣如何急躁。

他身形清瘦,一襲青衣端正坐在那裏,修長白皙的指尖捏着金針,穩穩紮在病人身上的穴位處,從頭至尾,表情絲毫不變,就像是萬頃平波、風平浪靜的湖水。

但在聽到那些貧苦病人傾訴的苦楚時,那雙年輕清澈的眼眸中,卻會流露出不太符合他這個年歲的、一絲平靜的悲憫。

很淺淡,卻有着安撫人心的力量。

這樣溫謙的人,誰能想到,竟然是居于萬人之上的一國之君呢?

恐怕就連古書上寫的聖人,也不過如此了吧。

陸舫站在角落裏,非常大逆不道地盯着郦黎的臉發起了呆。

邵錢也走了過來。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陛下,又看了看醫館牆上明碼标價的藥材價格,緊緊抿着唇,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麽。

暮色黃昏,日影橫斜,看病的隊伍不減反增,從前堂一直排到了大街上。

掌櫃的走出來,讓外面的人都散了,明天再來。

一陣抱怨聲響起,有人動了歪心思,趁他沒注意的功夫,插隊擠進了醫館。

卻聽正在給人紮針的郦黎頭也不擡地說道:“出去,明天排好隊再來。”

那人只得悻悻轉身離去。

等最後一個病人感恩戴德地走後,郦黎終于能下班了。

他跟掌櫃的打了聲招呼說自己鎖門,走到無人後院,讓錦衣衛幫他把後頭的藥囊拿來,然後站在空地上,好生捏了捏因為施針而酸痛的肩膀。

身後的陸舫問道:“您這是從哪裏學來的醫術?”

“古書,還有宮中禦醫。”郦黎含糊回答,“俗話說久病成醫,再說嚴彌在時,朕也沒別的事可幹了。”

邵錢在一個時辰前已經告辭離開,郦黎準許了。

因為他知道,世家為了拉攏霍琮,送房只是第一步,後面肯定還要加大收買力度,到時候,邵錢要處理的各種情況大概不會少。

不像陸舫這個閑人,每天都能在他面前瞎晃悠。

陸舫又問道:“那陛下可知道,神醫妙手可救千百人姓命,卻仍比不上平庸守成之君的一鱗半爪?”

“朕知道元善你想說什麽,”郦黎嘆道,“從前我也聽過一句話,叫學醫救不了……咳,救不了亡國奴,再精湛的醫術,所能救下的人也是有限的。”

“既然陛下明白,為何還要這麽做?”

“朕只是想給自己一段放空的時間,”郦黎說,“身體上的累,那不叫累,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利益熏心,才是叫朕疲憊不堪的東西。”

他看了眼陸舫,笑道:“元善何故用這種表情看我?你當初說的沒錯,朕不适合當帝王,因為朕根本不想承擔這份責任,天下人的性命,對我來說,實在太過沉重了些。”

“若是有一天天下太平,背上藥囊行走四方救治病人,才是我真正想過的生活。”

“陛下……”

這一刻,陸舫的眼神很難用言語描述。

郦黎伸出手,摸了摸胸前裝着的福囊。

那裏還有一封尚未拆開的信件。

因為這封信,他下午一口氣看了幾十個病人,頭腦卻根本感覺不到累,依然神采奕奕,渾身都是幹勁。

可能這麽說有些不好意思,但霍琮的來信,的确是他努力的最大動力。

“朕不是什麽大公無私的聖人,”郦黎伸出手,從那名錦衣衛的手中接過藥囊,“不瞞你說,元善,這一次和世家鬥,朕一直想着,一定要找個機會,狠狠出一口惡氣。”

“也不是為了什麽黎民蒼生,只是為了我用青黴素救治的第一個病人,孫樹。”

他笑着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藥囊,對陸舫說:“這是孫樹收養的小丫頭給我做的,雖然她年紀小,但這針腳已經很密實了,能用好多年呢!”

陸舫終于明白了。

在郦黎的眼中,天下蒼生的含義同他們這些士人完全不同。

它并不是一個模糊宏大的名詞,而是一個個清晰面孔組成的人群,至于其中分量最重的……

不用想,一定是那一位。

但這又有何不可呢?

陸舫忽然覺得,能擁有這樣的君主,絕對是每一位臣子的幸運。要是陛下再能公平一些,把寵愛雨露均沾的話……

“陛下,您……”

“噓,”郦黎珍惜地從懷中掏出信封,嚴肅道,“別說話,朕要看信了。”頓了頓,他又詫異道,“話說元善你為什麽還留在這兒不走?難道是在等着朕請你吃飯嗎?”

陸舫……陸舫無言以對。

“那您慢慢看,臣先告辭了。”他假笑道。

臨走時,陸舫腦海中閃過一則同僚間的調侃:

咱們大景的皇室,似乎一直有好男風的傳統,別說後宮了,前朝就連選丞相也是要看臉的。

想起郦黎對霍琮超乎常人的關注,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算了。

——陛下的拳拳心意,還是讓霍大人一個人消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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