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042章 第 42 章
打發走了陸舫, 郦黎終于能踏實看信了。
開頭部分,霍琮還是一如既往的單刀直入。
他并沒責怪郦黎擅作主張,只是幫他深入分析了一下後續局勢, 還貼心地整理好了planABC。
接着, 霍琮又在信中叮囑道:“這些大家族一般都會豢養門客, 保不準裏面就出了個荊軻一類的人物, 季默現在不在你身邊, 我給你的軟甲, 記得每天都要貼身穿着, 最好穿着睡覺。”
郦黎想起被他忘在宮中的軟甲,抿了抿着唇,斜陽映照下,耳根悄悄泛起宛如薄暮雲霞的秾麗色彩。
那、那種東西,能穿着睡覺嗎?
不過霍琮說的好像也有道理,不管怎麽說,還是安全最重要。
……等明天叫安竹幫他拿來吧。
“邵錢此人, 雖然秉性古怪, 為人吝啬,口才卻相當了得, 如果又需要跟人打交道博弈的活計, 放心交給他。”
“但如果邵錢問你要錢, 記得別輕易答應。他不缺錢, 只是單純摳門。”
“若雪給了他好幾套新衣裳,他出門還是穿那件破爛的,如果他跟你說, 他和母親月餘只能吃上一頓肉,也不是因為窮, 而是他母親對肉類過敏。”
郦黎:“…………”
差點被騙了!
他憋着一口氣,繼續往下看。
本以為霍琮還會叮囑他些什麽,沒想到後面霍琮卻話鋒一轉,談起了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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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鋒銳利落的金鈎筆畫,也透出幾分意惹情牽的情愫來:
“徐州這邊一切安好,有幾個刺頭,都被我處理了。昨晚我在府上宴請本地士族,有位家主旁敲側擊地問我現今可有婚配,興許是想把嫡女嫁給我。”
“我拒絕了,說已與良人私定終身,一生一世一雙人。”
“深夜憑欄遠眺,繁星燦爛,天地宏大,身旁卻無人相伴,心中孤單寂寞。為消遣漫漫長夜,只得自斟自酌,天明時分,又想起那晚你靠在我懷中流淚,睫毛上綴着淚珠的模樣,十分生動可愛……”
“嘩啦!”
郦黎臉頰爆紅,一把将信紙揉吧成了一團。
誰教霍琮這麽寫信的?
他當時是真的很生氣,都氣哭了好嗎?
還生動可愛,霍琮他全家都生動可愛!
郦黎尴尬得腳趾摳地,恨不得拽着霍琮的領子來回晃,質問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非要寫這麽膩歪的情書……來、來惡心他?
這種情意綿綿的閨怨詞,一點也不符合你平時的風格啊,人設崩塌了好嗎哥們!
啊啊啊真的受不了了!!
郦黎都不想再往下看了,他攥着信崩潰地蹲在地上,心髒跳得比剛跑了八百米還快。
想當初,他還替霍琮擔心過,覺得好哥們是個不會說話不擅長表達感情的鐵直男。
雖然追他的女生不少,但就霍琮這性子,要是真碰到自己喜歡的,估計連個囫囵話都說不出來,可愁人了。
現在郦黎知道了。
真正不會說話不會撩的人,是他!他才是那個放不開手腳的人!
錦衣衛小心問道:“陛下,您怎麽了?”
郦黎把腦袋埋在臂彎裏,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行。
他得堅持看完,看完才好罵人。
“……這幾日,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想給你寫信,卻又怕你生氣,不知該寫些什麽,提筆總是猶豫不決,因此沉吟至今。”
郦黎:他現在就很生氣!
“從前那些大族對我不理不睬,甚至嗤之以鼻,因為我出身不好,他們覺得我匪性難改,不願意聽從我的指揮調度;現在卻奉我為座上賓,還要把女兒嫁給我。”
“那些千裏迢迢來投奔我的人,都把我視為大景的忠臣良将,人人都道我霍琮深得陛下器重,可午夜夢回時,我常常夢見你。”
“我夢見你那天站在城樓上,一次也沒有回頭;夢見有一天國家不需要征戰了,你便娶了心儀的女人做皇後,把我遠遠地打發到邊疆去,勒令我一輩子都不許再回京、”
……花言巧語。
雖然知道霍琮有故意賣慘的嫌疑,平時多沉默寡言意志堅定一帥哥,寫封信還給他折騰上排比句了。
可郦黎咬着下唇,不得不承認,心中還是挺觸動的。
算了,就暫時不生他氣了。
到頭來氣的還是自己。
“你還記得嗎?你從前曾說過,如果哪天我有喜歡的人了,你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會幫我追到手。”
郦黎面無表情地想,那是自己年少無知。
暮色蒼茫,四周的光線漸漸暗淡,他錘了錘蹲得酸麻的腿腳,站起身,發現信紙只剩下了最後一張。
寫到最後,霍琮的字跡也變得有些緊湊,似乎滿腹心事:
“我不信什麽機緣巧合,我只相信因果循環,命中注定。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二十歲的你不會願意獨自留在京城,但如今世家已經不再是你的對手,這些變化,你應該自己也有所察覺吧?”
“和我預料的一樣,你變堅強了許多。”
“我不知道我走後,你過得是否開心,這些日子,我時常會感謝命運,時光沒有把你變成我陌生的模樣,讓我們在此世得以再度重逢。或許你已經遺忘了那些回憶,但我很想知道——”
“好久不見,你如今,過得還好嗎?”
紙張如落葉般從郦黎手中飄落,他臉色慘白,直勾勾地盯着最後兩段話,直到那白紙黑字被暮色沉光徹底吞沒。
耳畔回蕩着無數聲音,渺遠而嘈雜,有救護車的鳴笛,有壓抑的啜泣,還有心電圖急促的滴滴聲響……
“陛下,天色不早了,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郦黎用力閉了閉眼睛。
他現在根本沒法說話,也沒辦法思考,頭疼得像是要炸開一樣,似乎有什麽潛藏在冰面之下的東西,即将破冰而出。
郦黎很想要找面牆靠一靠。
但往前走了兩步,卻發現綿軟的雙腿根本支撐不住他的身體。
就在他身形搖晃的那一瞬間,一道寒光劃破黑夜,直奔他的面門而來!
“有刺客!”
錦衣衛魂驚膽顫,他方才注意力全放在郦黎身上,竟然根本沒注意到牆頭的動靜!
幸好千鈞一發之際,郦黎踉跄了一下,箭矢擦過頭頂綸巾,三千青絲滑落,如瀑布般傾瀉披散在肩頭。
昏暝夜色中,他猛地擡頭望向那名刺客。
血紅的眼睛像是囚籠中的困獸,剎那間,郦黎身上爆發的森寒殺氣讓那死士駭得渾身僵硬。
下一秒,他便被埋伏在四周的錦衣衛當場擒拿。
郦黎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一把拽住身旁那名錦衣衛的胳膊,嗓音幹澀道:“送朕回宮,去……跟季默說,徹查……禁軍嚴守,嚴守……”
他沒能說完,便閉上眼睛倒下了。
“陛下——!!!”
世界天旋地轉。
他仿佛墜入了深海,冰冷的海水帶走了他身上最後一分溫度,黑暗中,只有無邊無際的徹骨寒意。
好冷啊……
今年冬天,為什麽會這麽冷呢?
郦黎呆呆地站在陽臺上,城市的霓虹燈在雪夜中變得模糊不清,不遠處的廣場上似乎有什麽活動,人聲鼎沸,熱鬧喧騰。
但這一切都與郦黎無關。
他現在滿腦袋,都是方才霍琮在室內說的那番話。
身後,陽臺的門被推開。
電視機正在放着春晚重播的小品,屋內充足的暖氣争先恐後地湧出,飄落的雪花被氣流重新吹上天空,又再度慢悠悠地落下。
霍琮很仔細地給他戴好圍巾,又用指腹擦去他臉頰上未幹的淚痕,輕聲道:“進去吧,外面太冷了。”
郦黎沉默着不說話。
“你別這樣,”霍琮嘆氣,“我現在都後悔,不該這麽早告訴你了。”
“早?”郦黎強忍着再度流淚的沖動,紅着眼睛死死瞪他,“我們認識十幾年了!十幾年了你才告訴我你有這病,霍琮,你他媽究竟有沒有把我當過朋友?”
“就算你知道了,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何必呢。”
“你閉嘴!”
郦黎恨不得一拳打在這人臉頰上,可當他擡起手時,看到霍琮那雙沁着淡淡無奈的漆黑眼眸,又頹然放下了。
他上前一步,用力抱住霍琮的腰,把頭重重抵在青年的肩膀上,都到了這個時候,冰冷的身軀竟還妄圖從對方身上汲取溫暖。
“能治好的,對吧?”
“………”
“為什麽不說話?”
“沒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敢保證,”霍琮平靜回答,“這是基因病,非常罕見,全球都找不出幾例,因為顱內腫瘤生長位置很不好,周邊神經血管過于複雜,目前都找不到敢給我做手術的醫生。”
“如果它不繼續惡化,我或許還可以多活二十年,但醫生也說了,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極小。”
郦黎有時候真的恨霍琮這份過于清醒的理智。
殘酷到就連自己的死因,也能用平淡的口吻剖析,絲毫不給自己和他人留一絲一毫幻想的餘地。
他顫聲道:“這人是庸醫!你別聽他胡扯!”
霍琮笑了笑,眼神眷戀地摸了摸他的發絲。
“我也自欺欺人過,也掙紮反抗過,但最後我明白了,有些事情,大概不是靠努力就能辦到的。”他說,“沒關系,這樣也挺好的。”
“好什麽好?”郦黎退後半步,用力一抹眼淚,“沒人給你做手術,那我來!我去學醫!”
“別鬧,你有自己的人生,沒必要為了我……”
“你別說了!我不管,我就是要當醫生!!”
霍琮皺起眉毛,張了張嘴巴,似乎又對他說了些什麽。
但郦黎已經全然忘記了。
只記得他們那天,第一次大吵一架,最終不歡而散。
記憶長河蜿蜒向前,冬去春來,窗外花壇裏的積雪悄然融化,迎春花盛開的那一天,身邊所有人都接受了他要去學醫的決定。
除了霍琮。
直到填志願的那一天,霍琮都還在勸說他放棄這個念頭。
“如果你是出于喜歡,或者對病人救死扶傷的心情,那我贊同你去學醫。”他再三勸道,“但是你學醫的初心,絕不能是為了給我治病。”
但郦黎沒有理會他。
當時他心想,為什麽不能?
救霍琮也是救,救其他病人也是救,有什麽不一樣?
十幾年後,郦黎坐在墓園的長椅上,靜靜眺望着遠處的青翠草坪,終于明白了霍琮真正想對自己說的話。
他現在,已經是全國最年輕的三甲醫院主任醫師,經他操刀主持的高難度開顱手術已有上百臺,在這一領域發表獲獎的論文,更是不計其數。
可他還是會每天看資料看到深夜,如果資料看完了,就去翻書架上的中醫古籍、還有各種五花八門的醫書。
因為他已經養成了習慣。
難得有空時,郦黎也會跑到圖書館,去翻翻霍琮生前愛看的歷史和軍事類目。
這樣等到清明節的時候,就能買兩本不錯的燒給他。
他的導師曾經對他說,一位醫生,總是對第一個死在自己面前的病人尤為記憶深刻。
霍琮就是在他最無能為力的時候,遇見的第一個病人。
此後,每一次手術成功,面對病人及其家屬的感激涕零,郦黎總是會控制不住地想起他。
或許霍琮說得對,他不該學醫。
盡管所有人都說,他是個醫術精湛的醫生。
……可他卻救不了他最想救的那個人。
出于一些原因,郦黎很早就簽下了器官捐獻同意書,後來還和霍琮一樣,又簽下了冷凍大腦進行科學實驗的同意書。
也不知道後來那幫論文寫的一塌糊塗的學生,都拿他和霍琮的腦子幹了什麽,郦黎無奈心想。
猜測一下,大概是投放意識穿梭時空一類的實驗吧,全息不太可能,不然他現在應該是有系統的,也不會莫名其妙失去一段記憶。
真希望他們能寫出一篇像樣點的文章,別辜負了他的大腦。
一線光亮破開混沌的繭,照亮了黑暗中的記憶長河,郦黎站在時間的盡頭,昂首期待地望向天空。
該回去了。
這一次,還有人等着他。
夕陽晚照,又是一日過去。
昏暗寝殿內,一只青筋浮凸的修長大手掀起香爐的蓋子,火光在他指縫間一閃而過,幾息之後,一股苦澀藥香在室內彌散開。
郦黎緩緩睜開眼睛。
他偏過頭,望着坐在自己床榻邊的高大人影,想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嗓子也極為幹澀沙啞。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霍琮說。
他的狀态也沒有好到哪去,嘴唇幹澀,眼中血絲密布,五指還緊緊攥着郦黎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我下午剛到,放心,京城沒有亂。”
郦黎臉色蒼白地躺在榻上,聚精會神地盯着他。
“要喝水嗎?我給你倒。”
霍琮想起身,但手上傳來的力道又讓他頓住了,他見郦黎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便俯下身側耳去聽。
“要……”
“要什麽?”
郦黎有氣無力地擡起手,抓着霍琮的衣襟,長長喘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半輩子的遺憾都嘆出去。
“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