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24
走到中間那條國道,碰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關于杜若的記憶像上輩子,如果不是他給項萱帶來的意外,沈默生是不會記住他的樣子,但悲劇已經發生,記憶也已經産生,在短期內是抹不去的。
只是,他的親人離開了嗎?
兩人狹路相逢,沈默生搶先一步占領過道,然後往下走。身後的腳步離她不遠,有一種壓迫感。沈默生只好加快步伐,走的越來越快,然而那腳步聲就像自己聲音的回響,她越快,他也越快。
到園區門口,中午在打瞌睡的守墓人已經準備回去了。只等着這兩人出來就可以下班。守墓人這個職業是不需要加班,畢竟,誰着急死呢?而死了的人也不會着急下葬的事情,他們急不來。
杜若和沈默生一左一右等車,太安靜,太冷清,以至于杜若開口都像是幻聽:“聽說你考了全市第二,恭喜。”
“謝謝。”沈默生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還好嗎?”
盡管沒有說她是誰,但沈默生知道他說的是項萱,“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通過消息,她的情況我不是很了解。”
“這樣啊。”杜若嘆了一口氣。
車來了。
公交車搖搖晃晃,颠簸着朝着市區的方向行進,杜若和沈默生兩廂無話。他們生活沒有交集,學習上也沒有,有什麽可說的呢?
杜若在車上頭倚着扶手睡了一覺,他眼眶泛着青黑色,最近一段時間應該很忙,離下車還有一站地的時候自動醒過來。車上人逐漸變多,汗臭味充斥着空氣,讓人有些想吐。車上的人戴着耳機,搖頭晃腦的聽音樂,有的拿着手機在看,還有學生拿着MP4在看小說。
“我很快就要離開了。”杜若忽然開口,在嘈雜聲中響起,顯得非常突兀,然而又像油入水中,很快銷聲匿跡。
“嗯?”沈默生沒有聽清楚。
杜若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眼神冰冷,沒有一絲溫度:“我很快要離開風城,今天是我奶奶的頭七,她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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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生先是被他那個眼神吓到,覺得有些駭人,然而那種陰鸷很快被悲傷所取代,令他看起來不過是個孤獨的十七歲少年。
“節哀。”這句話一點重量也沒有,沈默生明知自己說的是廢話,還是将這句廢話說了出來,似乎不這麽說,于情理不和。可天知道,節哀只是讓人一遍又一遍的想起不愉快罷了。
“是因為甘薇薇的事麽?”沈默生平靜地看着他。
“你都知道了。”杜若将頭埋在自己的手掌心中。
“她懷了你的孩子,又被打掉了。切除半個子宮,大概以後生育會有困難。”她看杜若,緩緩道,“你徹底毀了她。”
杜若震驚,繼而喃喃:“我不知道……”
他的目的地到了,他要離開,然後殃及池魚,扯着沈默生一起下去。
“你幹什麽?!”沈默生沒來得及拉住任何東西,就被拽下車,有些氣憤,甩開杜若的手。如果不是周圍有人,情況不對,她肯定會直接給他一拳。
“對不起,這些東西我都不知道,跟我說說吧。”杜若雙手合十,對沈默生做了請求的動作。這舉動放在他身上顯得這麽不合适,以前就是身上帶傷他也不會低頭的。
沈默生覺得自己是看到一只爪牙被磨平的狼,心中生出一絲憐憫,但她很快唾棄自己這種情緒,誰不無辜呢?項萱,項萱的父母,甘薇薇,甘薇薇的父親,杜若,還有她,都有着作為和不作為。在許多條件的推動下,産生了這樣的結果。
如果當初項萱沒有跟着自己,如果自己沒有選擇撒謊救杜若,如果杜若沒有和項萱在一起,如果項萱的父母及時發現自己女兒情況的不多,如果杜若沒有和甘薇薇上-床……
可沒有那麽多如果,做學問研究時候的假設可以推向多重結果,現實中的假設不過是馬後炮。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就要承受發生的結果,不能逃避,逃避可恥且無用。
“我知道的已經都告訴你了。”沈默生沉默片刻,“你還想知道什麽呢?”
“怪不得,怪不得,”杜若失魂落魄的往前走,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怪不得……”
“什麽怪不得?”沈默生快步上前,跟上他的腳步。她本來也是要往這個方向去的。
“甘少雄帶着人去奶奶家,說了很多事,奶奶氣火攻心,那段時間我為了躲人沒有回家。後來我回去的時候,她罵了我一頓,讓我去跟人家道歉,想解決辦法。”杜若臉色慘白地說,“第二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發現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起來做飯,等我去屋子裏的時候……”
屍體已經僵硬了,頭發花白且淩亂,捂着胸口,表情憂心忡忡。
她到死也沒對孫兒放心過,替他憂心忡忡,害怕他吃苦,害怕他走邪路,她的所有害怕都成為現實,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老了。
杜若白天忙着賺錢,但有甘少雄從中作梗,什麽事都不順暢,那天晚上回去很晚,躺下來只想睡覺,奶奶熬夜等着他,回去沒說兩句,他便說困了等以後再說吧。
老天懲罰了他,他根本沒有什麽以後。
“我沒讓她享一點福,還讓她替我操心這麽多年。”杜若停下來,猛地擊出一拳,打在路旁的一棵槐樹上,“是我害了她,我真該死。”
槐樹晃晃,十分無辜。
沈默生看着他發瘋,什麽也沒說。
她轉身離開,杜若目送她上車,兩人沒有什麽告別的話。從前是路人,以後也只會是陌生人。
沈默生回到市裏已經是晚上九點,天徹底黑了,郊區很明顯,越接近城市就越亮,最後會是一片燈火通明。進城後的路很堵,下班高峰期就是這樣,睡醒了還原地踏步,她只好下車,步行一小時回家,沒有人給她留飯,她在太陽下曬了一下午,又在車上颠簸,頭昏昏沉沉,并不覺得餓,簡單沖了澡就去睡覺。
一夜無夢。
第二天校領導們來敲門,沈城笑呵呵的去開門,等人站在客廳了,沈城發現大女兒還沒出來,有些不開心,揚聲叫沈默生。
沈默生這才從儲物間裏出來,本市的老房子格局大同小異,大家一看有什麽不明白的,面上依舊帶笑,說着客套話。
導演一出父慈女孝,比什麽都累。
校領導誇沈城教女有方,沈城一臉哪裏哪裏的表情,“她愚鈍不堪,都虧學校教的好,剩下的也是運氣,運氣。”
沈默生心中冷笑,面上仍是一副乖巧的模樣。
沈城還想讓校領導留下來吃飯,但他們行程很趕,在樓下放鞭炮,又說了一通話,便離開。鄰居們聽見動靜,探頭的探頭,出來唠嗑的唠嗑,這下知道沈默生的成績,對沈城贊不絕口,然後各種各樣的請求便來了:你女兒學習這麽好,不如來輔導一下我女兒/兒子/外甥/侄子等等諸如此類的請求,也有讓沈城來輔導自家孩子的,說價錢不是問題,沈城好面子,嘴上說着“咱們鄰裏鄰居的,哪能要錢呢?”一口應下來。
回去之後,他對沈默生說:“你假期反正沒事,幫你劉伯伯輔導一下他兒子吧。”
沈默生不說是也不說不,她消極抵抗,準備關上儲物間的門。沈城過來,虎着臉:“你這是什麽意思?”
“誰答應的誰去,我有說過要幫他輔導嗎?”沈默生不懼他,現在她什麽都沒有,所以她什麽也不害怕。
“你——”沈城想要重操舊業,沈默生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你盡可以打我,我可以去樓道哭,去樓下哭,讓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你打我。”
“你敢!”沈城扒着門框,指骨泛着青白,臉色發黑。
“你敢打,我為什麽不敢說?”沈默生握着手把也很用力。
兩人勢均力敵,沈城看到沈默生眼睛中的決絕,終究沒敢動手,他心中忽然對這個女兒生出了害怕的情緒,盡管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女孩,但他已經有猛獸失控的感覺。
他沒能讓沈默生去替自己領導的兒子輔導,自己反倒是擔下了這個擔子,暑假也在忙。不過也有好處,他在學校外邊辦輔導班,領導知道,但也當做沒看見,只讓他別那麽火。
因為“教出”榜眼女兒,沈城的生意很是紅火,這個旗子後來也被他打了不少年。
那張銀-行-卡依舊放的好好的,沒有人動過的很久,沈默生也養成了一個習慣,東西不在身上,就有着被人竊取的危險。所以她從來不在家放值錢的東西,誰知道會不會便宜沈源那個小鬼呢?
她取了一千塊,從家裏将戶口本偷出來,算了一下時間,去火車站櫃臺買了去廣州和回來的火車票,進站只要複印戶口本自己那頁就可以。她複印了兩份,一份攜帶,一份在背包的底層放着。
到了那天,沈默生背着兩套衣服,洗漱用品,一本書,留了一封信,踏上了去往廣州的路。
進站的那一刻,她想起那時候送路南一離開,她在回去的路上哭的那麽傷心,以為這輩子只有到自己長大成年才有相見之日。但有些事情鼓起勇氣就可以做,只是勇氣從來都是稀缺品,只有在特定條件下才能被觸發。
她沒錢,買的是硬座票,坐了整整20個小時才到站,路上吃了三次泡面,水果等打折才舍得買了三盒。一路上她都很警惕,沒有和任何人講話,時刻注意着乘務員的動靜。到廣州的時候,她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大腦又興奮又困,甚至感覺到隐隐的惡心。
她在來之前給路南一打電話,路南一會來車站接她。出站的時候她被人流攜裹着前進,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人,匆匆的來,又匆匆的離開,腳步匆匆,不會有半點猶豫。空間從逼仄驟然擴大,讓人頭暈目眩。
沈默生忽然懷疑自己能不能等到想等的人,如果她沒有來,自己該怎麽辦?去改簽車票嗎?
但沒有拿戶口本原件,她能成功改簽嗎?
她努力抑制這些消極的想法,說服自己如果路南一沒來,那麽她無論如何要撐過這幾天,然後再起身返程。
她的肩膀被人從身後拍的以下,沈默生像彈簧一樣突然蹦起,她猛的轉身,往後退了一步。
路南一笑着看她:“怎麽了?見到我吓一跳?”
沈默生懸着的心放下,就像才從月球回歸,雙腳重新踏上土地那樣踏實。她難以置信的看着路南一,然後猛的沖上前,一個熊抱将她抱住。
路南一的手覆在她背上,将她那些恐懼和害怕都撫順,沈默生感覺剛才的那種陌生像潮水般從她心中急流勇退。或許就是這樣,一個城市有你熟悉的人,這個城市也會成為你熟悉的城市;一個城市倘若只有自己,那麽再熟悉也會陌生。人對于城市的記憶,很多是基于人和人之間的交流,一個人很難記住風景,但會記住看風景的感覺。
孤獨,蒼涼,快意,沮喪,風景和景色搭配出不同的味道,在某個剎那就會瞬間擊中人的心房。
此刻,沈默生只覺得平靜,一種暖意融融的平靜。
☆、chapter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