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蠱
血蠱
又是一年春,秦鳶也沒有再提出繼續西征的想法,只是她始終沒有回來。
公主夜夜驚憂,從秦鳶抗旨回京之時,她便早有猜測,秦鳶必定是出事了。
她已經兩年沒見過秦鳶了,她是死是活,公主甚至不敢确定,兩年的時間,她全靠那一月一封的書信渡過。
若不是熟悉秦鳶的字跡,公主甚至懷疑那字字安好的讓她放心的家書是別人仿造的。
公主也曾在心中問她為何不回來,秦鳶從不做任何解釋,到後來問她何時才能回來,秦鳶也沒有回答。
直到她派去的人探回消息,說守在秦鳶府上整整一個月,都沒見到秦鳶露面。
彼時,曾侍奉在先皇後身邊的心腹侍女悄然給她呈上一封遺信。
公主啓信看完,內心驚起驚濤駭浪,她立刻将信甩在地上,“這不可能!”
侍女跪下低頭,“此信乃先皇後親筆寫下,千真萬确!”
公主頓時淚流滿面,關于秦鳶遲遲不肯回京的真相,她心裏隐隐有了一個猜測,可她不敢往深處去想。
這些年來,在秦鳶的暗中幫助下,公主在朝堂中也培養出了自己的勢力,她以前總認為只要有秦鳶在,她什麽都不用害怕了。
但現在,她才知道,離了秦鳶,她寸步難行,更何況,對于上一次朝臣一同檢舉秦鳶,她父皇甚至也開始默認秦鳶的反心。
她害怕極了,她害怕她護不住秦鳶。
可現在,她不能再退縮了,她要快速成長,秦鳶為她犧牲了這麽多,該由她來為秦鳶撐起一把傘了。
公主開始在朝中展露鋒芒,勢力隐隐有超過聖上的苗頭,一些不滿公主做派的朝臣,甚至開始暗中接近長暮,想另立新君。
Advertisement
好在,長暮從小就是被她帶大,與她自然是一心。
秦鳶一日不回京,後位便一日空着,那些異心的朝臣,眼見長暮此招行不通,竟然打起皇後之位,給聖上送了一批又一批美人,甚至有人提議廢除夜方一夫一妻的傳統。
原本這些公主是可以忍受的,只要他別去動秦鳶就好,直到聖上近日最寵愛的一位美人,膽大包天的給長暮下毒!
人證物證俱在,可沒想到,她那個父皇,不知是年紀大的緣故,耳根子也軟了,那美人哭哭啼啼幾聲,找了個替罪羊,這件事就這麽一揭而過。
公主眼中頓時寒意四起。
她沒想到,明争暗鬥原來不止可以出現在朝堂,連後宮都如此險惡。
秦鳶該怎麽辦?待她回來了,可要如何面對那些勾心鬥角?
她……她還能回來嗎?她還願回來嗎?
夜色暗湧,公主看着已熟睡的弟弟,想起遠在邊境不知近況的秦鳶,他們能依賴的只有自己了!
至于他的父皇,從兩年前他默許朝臣提議給秦鳶斷糧的那一刻起,他已經不再是自己的父親了!
公主眼中一片殺意,再望向長暮時,卻淡了幾分。
秦鳶,你究竟是不能回來,還是不想回來?可我太想你了,太想見你了。
天氣轉涼,聖上的身體便一直不見好,公主從聖上寝宮走出來,又囑咐了太醫悉心照顧好聖上的龍體。
已是秋季,殿外那棵楓樹一片火紅。
“姐姐!”
長暮看到公主後,立馬從秋千上跳下來跑向她,公主捏了捏他的臉,模樣越來越像秦鳶了。
公主問道:“功課做的如何了?”
長暮答:“都做完了!”
長暮已經快八歲了,公主知道自己此生不會再有子嗣,她這個唯一的弟弟,身上留着她與秦鳶的血脈,是夜方未來的儲君,她要好好教導他。
“姐姐,母後什麽時候回來啊?”
長暮拿出一把木質的小匕首,是當年秦鳶出征前給他做的,許是經常握着,邊沿棱角已被撫平,變得順滑。
她這個弟弟很乖很聽話,知道他娘親要去做大事,也不哭不鬧的。
只是偶爾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過來找她,吸着鼻子,小聲地說着他想要娘親。
算算日子,秦鳶去邊疆已快三年。
公主擡頭,入目的是鮮豔的楓紅,一瞬間,腦海中忽然閃過當年,一襲青衣的将軍,在這樹下向她行禮。
只此一瞥,一眼萬年。
公主蹲下身,問道:“你想她嗎?”
長暮用力地點點頭,“想!”
公主笑了笑,忽然抱住他,眼角微潤,“我也很想她……”
想得快要瘋了,想立刻知道你的消息,恨不得化身鴻雁遙寄相思,想你站在身邊時攬你入懷,告訴你如今我可以獨當一面。
可我又害怕,害怕千裏迢迢送來的信,會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消息,也害怕,再次見到你時,已是天各一方。
秦鳶,秦鳶。
我多希望你能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給我一個驚喜,告訴我你這三年只是靜心修養,安然無虞。
夕陽泣血,空中掠過幾只倦鳥,那其中是否也承載着別人的思念呢?
*
此時,王城外,一輛馬車也悄然抵達。
領隊的人翻身下馬,靠近馬車道:“将軍,是否即刻進城?”
馬車內的人久久不語,半晌後才答道:“進吧。”
略帶嘶啞的聲音,隐隐透露出幾分虛弱。
領隊的人翻身上馬,一聲令下,馬車飛快向前,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官道上。
秋風蕭瑟,帶着最後一抹殘陽拂過馬車簾子,隐約透見車上的人身着一襲青衣,銀色的面具遮住臉,往上是披散的三千白發。
*
夜深人靜,公主站在聖上榻前,垂眸看着這幾年被酒色逐漸掏空身體的父皇,她的眼中無波無瀾。
一道悶雷閃過,榻上的帝王猛然驚醒,喘着,胸口劇烈起伏着。
公主眨了眨眼,輕聲道:“父皇怎麽了?”
聖上艱難地呼吸着,“朕夢見了一片屍山血海!到處都是人……不!是死人!快來人!護駕!護駕!”
聖上驚恐地叫着,不停地拍打着床,狀态似乎是快要瘋魔的樣子,然而卻沒有一個人進來。
公主緩緩坐下,順手撈起了旁邊放着的安神湯。
“父皇在說什麽呢?這是您的寝宮,哪裏有死人啊?”
她将安神湯喂到聖上嘴邊,“父皇為了國事殚心竭慮,喝些安神湯歇息吧。”
聖上木偶似的一口一口地喝下烏黑的安神湯,喝完後,公主又撫着他躺下。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瀾兒……”
聖上一雙眼渾濁不堪,連說話都不甚清楚。
公主勾唇,笑意卻不見眼底,“這是兒臣該做的。”
眼前的人,曾是她最信任是孺慕的父親,可如今,卻變成了毀掉她摯愛的兇手。
公主垂下眼簾,像是尋常聊天似的問道:“父皇還記得我母後嗎?”
聖上眼神有些茫然,随後說道:“當然……記得,你母後是這世間最賢淑的女子,可惜紅顏薄命……”
公主臉上依舊挂着笑,繼續問道:“那秦鳶呢?”
“秦鳶……秦鳶……秦鳶是難以馴服的鷹,她……很危險……”
聖上的話語呢喃不清。
可公主卻聽得一清二楚,她笑了,眼中帶淚。
“是啊,是啊……她是鷹,本該翺翔長空,俯瞰大地的,當初我母後臨終前,将鳳印交給她,還給了一碗絕子藥,那真的是絕子藥嗎?”
公主每說一句話,聖上的臉便驚恐幾分,他抓緊床幔,想起身卻渾身無力,“你!你從何處聽來的!”
“秦家功高震主,秦鳶一身傲骨,這樣的人放在身邊,确實很危險,但你賭定了她會對我情深義重,用情愛來牽制她,有用血蠱來控制她,令她為你所用!”
公主眼神冰冷,看着床榻上的父親。
“你!你胡說些什麽!”
聖上氣音沙啞,枯黃的面色頓時一片漲紅,“朕都是……都是為了你!為了夜方的江山!”
公主只覺得可悲,她的父皇不愧是深谙帝王之術,既得到了美人為後,又能驅使她開疆擴土,最後卻因為擔心她功高震主,給她斷糧。
“父皇啊……”
公主輕嘆一聲,淡眸之下卻藏着恨意,“你知道當年母後将鳳印交給秦鳶時,我心裏有多苦嗎?你知道我每次開口叫她母後時,心裏有多煎熬嗎?你知道我看着她上戰場,心裏有多痛嗎?”
她起身,将明黃的床幔拉下,随後微微躬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秦鳶啊,你的皇後,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聖上震驚,“放肆!她可是你的……”
聖上頓時狂躁不安,扯緊了帷幔,可感覺渾身無力,想大喊一聲,可喉嚨仿佛被一團棉花堵住,只發出一長串氣音。
公主笑意盈盈道:“我知道,她是我名義上的母後,可那又如何?我喜歡她,為了護住她,我可以提前登基為帝!”
聖上驚恐地睜大雙眼,“逆……逆子!你要……要造反不成!”
“怎麽會呢。”
公主道:“兒臣是名正言順的儲君,父皇龍體抱恙許久,一直以來都是兒臣監國代理朝政的,若是父皇因病駕崩了,兒臣便能繼位,何來造反一說?”
“你!你……”
公主眸中閃過一絲快意,“父皇心裏也清楚,秦鳶喜歡兒臣,而我與她兩情相悅,即便她做不成我的皇後,那我也要她成為整個夜方最尊貴的女人!”
“逆子!你這個……逆子!來人!快來人!”
聖上聲音已經啞了。
層層疊疊的帷幔将兩人完全隔開,公主說道:“兒臣就在這裏,父皇有什麽話吩咐兒臣去做,父皇龍體欠安,好好歇息便是,何須如此動怒?”
公主用帕子擦了擦手,“父皇得好好活着啊,我們還得一起等秦鳶回來呢。”
再不理會身後的人如何謾罵,公主轉身就離開,背影決絕。
回到公主殿後,宮人上前來說長暮已經睡下,公主點了點頭,便随意洗漱了一番。
宮婢端上了一碗安神湯,公主一飲而盡,從三年前,秦鳶出征後,她便患上了失眠症,需靠着飲藥才能入睡,盡管如此,卻也只是睡上一個時辰便輾轉複醒。
屋瓦上似有夜貓閃過,公主不出意外地被驚醒,翻來覆去許久,再無法入睡。
公主索性起身,坐到書案前,也未點燈,借着窗外的月光,将八年前為秦鳶所畫的丹青拿出來看。
深夜,最是相思入骨,這個動作,在這短短的三年裏,她卻已做了無數次。
公主看得入神,緊接着忽然聽到內室傳來輕慢的腳步聲,她頓時警惕起來。
是誰半夜來這公主殿?莫不是刺客襲擊?
公主立即起身,放緩來腳步走出去看,剛一探頭,就看到一道纖瘦的身影站在她層層帷幔前,一動不動,不敢上前。
公主瞳孔驟縮,心髒處傳來細細麻麻的疼痛,痛得她眼眶發熱,喉嚨發酸,那人的名字快要從口中呼之欲出了,可公主怕極了。
她害怕,眼前不過一場夢境,不敢再向前确認,便只能開口說道:“是誰。”
那人一驚,立刻轉身就逃,可公主這些年身量是拔高地長,武藝也不曾落下,她迅速地緊握住了那人的手腕,一把攬入懷中。
觸感是熱的,脈搏是跳動的,只是比從前瘦了好多。
一瞬間,三年來的思念幾乎是有了去處,公主的眼淚奪眶而出,喊出那個日思夜想的名字。
“秦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