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安室透用冷水沖去臉上惱人的燙度。

關掉水咀,雙手撐着洗漱臺擡頭,鏡中映出一張波瀾不驚的臉。

——唯有耳根泛紅,在燈光和深膚的遮掩下難以覺察。

但是……

他動作微僵,腦內驀地回憶起離開吧臺時的場景。

松田伊夏探身,帶着一貫的、滿是狡黠玩味的似笑非笑,輕捏了一下他的耳垂。

指尖冰涼。

貼着燙度無法消散的皮膚,像是一柄短刃輕巧地撬開他的僞裝。

好似就這麽輕而易舉地窺見了他掩藏在此之下的真實。

那雙帶笑的眼眸對他調侃:瞧,你其實并不是無動于衷。

安室透在波本這層軀殼裏待了太久,七年的時間,已經接近他人生的四分之一。

現在這層本該無堅不摧的面具被人輕易拆穿,那一刻迸發的危機感,同突然被拿掉殼的蝸牛一樣無所适從。

他控制不住地移開視線,沒再凝望那雙眼睛。

在此之前,他看着對方的動作,在被自己下意識忽略的異樣的心跳頻率之外,是正常處于“兄長”視角時會有的羞惱。

男人完全明白,從踏入虹昇大廈起,松田伊夏所有的一切都是處心積慮為他布置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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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穿什麽衣服最引人注目,知道自己說什麽話做什麽動作最勾人遐想,蜘蛛般用蜜糖編織,等待他自投羅網。

——但安室透仍然無法洞悉他的目的。

或者真的同他和那些高中朋友說的一樣,只是因為一見鐘情。源于這個年齡段獨有的叛逆,所以才對他這個危險人物投注了極大的熱情。

松田伊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招惹什麽人,不知道如果在這裏的不是‘波本’,他會面對比死更恐怖的結局。

他到底是對可能的危險一無所知,還是根本滿不在乎。

有那麽幾秒,安室透甚至想讓對方在他這吃個終生難忘的教訓,最好到以後看見危險人物就跑的地步。

他竭力想讓對方遠離自己的世界,和與這個世界緊密交纏的危險。

但松田伊夏步步為營,處心積慮,好似有什麽非做不可的理由,一定要撬開他的外殼,然後将自己慢慢塞進來不可。

金發男人在來時做足心理準備,他的槍帶裏還裝着綁帶和麻醉針,但看着那張臉和那個名字,實在太過容易節節敗退。

他在同松田伊夏對峙間捕捉到了一抹一閃而過的熟悉人影,這才匆忙離開吧臺。

是“259號”。

——比起這個來自于工作牌編號的代稱,松田伊夏應該更願意在心裏叫他“那天沒現身的白癡隊友”。

在惶恐和憤怒裏連捅了目标十幾刀都不致命,還掉頭跑了,最後由波本幫忙收尾的那個。

但是看見他的是安室透,他只會在心裏嚴謹地稱呼對方這個編號代稱。

他在衛生間門口将人堵住,短短幾分鐘交鋒就明了前因後果。

“259號”因為沒帶回能将功補過的U盤正在接受重點監察,組織今天的任務是他最後證實自己價值的機會。

一個計劃在腦內悄然出現,安室透抿起嘴,若無其事地将人諷刺到臉色煞白地離開,這才走向洗手池,回想起剛才的事情。

他洗完手,将思緒收斂,擡頭看向“259號”離開後門邊的另一個不速之客。

剛才同松田伊夏搭讪的金發男人抱胸站在旁邊,臉上帶着淺而淡的笑意。

“果然是你。”金發男人毫不意外,“這到底是什麽大任務,輪得到你和琴酒全部出動。不知道的還以為那家夥是什麽重要人物。”

“我和眼裏只有任務的無趣家夥可不一樣,說不定來這只是為了看所謂的煙花表演,順便挑個合眼的春風一度。”那人理了理頭發。

安室透轉頭看‘他’此刻的打扮,揚眉反問:“用這種身份春風一度?”

他可不知道貝爾摩德的僞裝能做到這麽“全套”。

那人捂着嘴笑起來。

‘他’本高大結實的身材突得像是漏氣一般幹癟下去,衣服向下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

臉上的人皮面具同假發一起摘下,露出一張在外國電影裏出現過的美豔面容,和金色的長卷發。

貝爾摩德,組織地位極高的代號成員,表面身份是美國明星。

“不來這裏,我怎麽知道你私下玩得這麽開,那個小家夥是你的sub?”

安室透動作微頓,他回頭,笑容裏帶着說不清的陰沉和危險。

“sub?他們的确是這麽命名的,唔,如果這樣符合所謂的規則,那就是吧。”

貝爾摩德明白了。

什麽你情我願的dom和sub,波本就是控制欲太強,把情人當寵物養而已。

她神色意味深長起來。

——原來是這種變态啊。

女人揚眉,難得還算“友善”地出言提醒:“那你該多注意一點你的小寵物,可別被他漂亮的臉給騙了。”

安室透:“……”

他不知道自己的風評馬上要朝着一個更為奇異的方向發展,但已經快被這個稱呼噎死了。

能不能好好聊天,別再說這麽羞恥的稱呼了。

不知道怎麽,他總感覺有陣徹骨的寒意從後面襲來,像是身後有人站着沖他磨刀霍霍。

今晚,就是今晚,他一定要去松田陣平墓前解釋清楚。

“他的‘味道’很奇怪。”大概行走在灰黑色地帶的人都有獨屬于他們的嗅覺,貝爾摩德用指尖撥弄自己的長卷發絲,“一股朽爛陰冷的味道,你不會只嗅到他掩蓋在上面的甜味了吧?”

安室透略微抿唇。

她道:“知道毒蘋果,表面紅豔,實際上只剩下一張皮,裏面早就腐空了。”

他就像那顆紅蘋果。

——*松田伊夏站在落地窗前。

人潮擁擠喧鬧,為了避免悶熱中央空調開至最低,人造風從四周的風口吹來,撩起他卷曲的黑發。

淩晨他走進一家網吧,查看了U盤。

在猜測之中,這是一把鑰匙。

通過U盤他進入了一個詭異的數據庫,以億計數的測算數據在屏幕上飛速劃過,一串串看不懂的數值記錄裏,為數不多的日語格外醒目。

【東京銀座】

【京都市東山區清水寺】

【大阪枚方公園】

……

【米花町杯戶購物廣場】

當時坐在網吧卡座中的少年捏緊鼠标,卻沒有半點停頓,保持着不變的速度繼續往上翻去。

那匆忙看過的日期和地點卻同烙鐵,在鮮血淋漓的靈魂上燙出新的創傷:

——三年前,十一月七日。

從這一天起,為期一個月的數據記錄。以米花町杯戶購物廣場為中心,範圍不斷擴大至周邊商場、公園和醫院。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巧合,在這三年裏松田伊夏恐怕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有的東西看上去證據确鑿,追查下去卻發現不過是巧合,一切歸空,真正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三年來了無影蹤。

就好似是他偏執自我,才産生這麽多牽強附會的臆想。

将松田陣平曾經的照片整理給他的那位警官曾勸說,這樣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對自己的處刑。

不過那又怎麽樣,只要存在可能性,他就會咬住不放。直到撕咬掉表面所有皮肉,用白骨證明真的只是一段巧合為止。

松田伊夏斂眸,看向落地窗邊形形色色的人群。

無數眼眸中都倒映着窗外鱗次栉比的建築,他站在中間,像格格不入的暗塊。

他捕捉到輕微的、異樣的氣息,沒有屬于危險的徹寒,難聞到讓人想吐。

看過去,一個面色蒼白的男人站在不遠處,視線慌亂搜尋,像只賊眉鼠膽的老鼠。

和當時在小巷裏一模一樣的,微不可聞的氣味。

——安室透那個白癡隊友?

少年手指一挑,勾出脖頸間挂着的U盤,款步上前。

查看U盤的行為給他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隐患,他現在要把這個“罪行”推出去。這個神秘的組織恐怕不會讓窺探過隐秘的人再能開口說話。

而替罪羊剛好把自己送到了他面前。

銀光在指尖一閃而過,他在穿過人群後彎腰,将脖頸上墜着U盤的黑繩取下,繞在手裏。

他能确認幾處放置于落地窗前的裝飾植物和挂畫掩藏住自己的身形,對于玻璃窗外的人來說,他不過是個剛巧在這裏的“游客”。

“這是你掉的?”松田伊夏問。

聲音刻意壓得很輕。

“259號”擡頭看向那只暗紅的眼睛,神色有一瞬恍惚,像是突然間被抽走了什麽魂魄。

幾秒後,他反應過來,眼眸仍然有些混沌。

果然被五條悟封印以後,只靠剩下的微薄咒力做這個效果欠佳。

好在對方實在精神脆弱,即使這樣也足夠了。

“…給我!”男人一把搶過他手裏的東西,做賊心虛般想塞進口袋裏。

馬上能補上缺漏,将功補過的喜悅變成扭曲笑意,在剛爬上臉龐那刻驟然停滞。

子彈從百米外的高空飛射而來,射穿了他的太陽穴,第二槍接踵而至,将他剛剛拿起的“罪證”變成一堆碎片。

血液飛濺。

——安室透面無表情地離開。

大廳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叫,如驟然加重的鼓點敲動心髒。

驚慌的游客四處逃竄,讓出一片空地,破碎的玻璃渣合着血灑落一地,幾分鐘前對過話的男人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松田伊夏背靠幾盆人工雕琢的植物站在不遠處,他剛才離得太近,現在也沒有走遠。

一串飛濺狀的、屬于他者血跡殘留在他的側臉上,像一把殷紅的刀刃。

那只同色的眸子在陰影下,第一次顯得如此詭谲。

他臉上還帶着不易察覺地笑,遙遙朝這邊揮了揮手。

安室透凝望着他,也聞到了那股氣味。

濃郁到接近腐爛的果香。

他就是那顆紅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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