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松田伊夏伸出手, 解開自己衣領的第一顆紐扣。
動作從容不迫,目光還有餘閑落在浴室內的其他地方。
他靠坐在浴缸不遠處,那座大小能容納兩人的日式浴缸側方是木色置物架, 上面規整地擺放着不少洗浴用品。
後方是半透明的內嵌櫃,透過玻璃門斑駁的花紋可以隐約看見裏面的酒瓶和玻璃杯, 頂上置着未燃的安神香。
空氣裏殘留的味道大抵就來自于此。
是香草調,其中夾雜的隐甜輕輕地熨出溫暖和舒适的氛圍——讓少年有些驚訝。
他本以為對方選擇的熏香氣味會更加濃烈或富有攻擊性一點, 卻沒想到是這種更偏向“安室透”這層身份的選擇。
溫暖、親切、舒适。
這種氣味之下,金發男人立在洗手池前, 面容平靜, 卻無端冷郁。
像是蘊着緩慢流淌的岩漿的石面。
男人身上還帶着雨水濕潮的氣息,反而勾出身上那股腥甜冷冽的尾調。
在浴室肆意開來, 包裹着香草甜調, 像是兩個身份彼此角逐撕扯, 最後融合成為逢魔之時那刻驚鴻一現的橘色調。
松田伊夏懶洋洋地注視着他, 開口:“你就沒什麽別的想法?”
他觀察時不忘前不久對方的命令, 将扣子全數解開,卻再沒有下一步動作。
安室透轉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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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在敞開的衣衫下大片刺目的白和流暢的肌肉曲線上一掃而過,很快收回。
他自醫藥箱中将用具挨個拿出, 手術剪、紗布、酒精、繃帶……
沉默地等待下文。
“錢和色現在可都在你家浴缸裏了。”少年饒有興趣地看着他, 又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我在你眼裏不會夠不上後一個字的格吧?”
人為財死, 鳥為食亡, 沒想到金發男人兩個都不要。
“想要也得有命拿才行。”安室透終于擡眸, “只有被錢迷昏頭的蠢貨才會相信殺了你那堆美金真能打到自己賬戶上。”
松田伊夏笑起來, 剛勾起嘴角就扯動了側臉的傷口,讓他的動作有些許停滞:“哈, 沒想到你還是聰明人。”
被他誇完,金發男人反倒擰起眉頭。
他側臉被利刃劃破一道狹長的口,原本已經凝結的血疤因動作扯開,濕滑的液體自傷口流至下颌,滴在衣領處。
男人緩步走來。
修長的小麥色手指捏住下颚,蹭過嘴角,一路向上,最終停留在傷口處。
動作輕柔,指尖點過時似戀人間若明若暗的纏綿。
“看來前一個是沒有了,但是後一個你還是有着落…嘶……”
話尾因臉側突如其來的刺痛截住。
那雙異色的眼眸驟然染上濕潤。
一改之前的溫柔。指腹暴戾地按在傷口中心,緩慢碾壓,血珠從裂痕擠出,染濕手指。
然後蹭過下唇。
像是稀釋的口脂,在嘴唇上薄薄染過,卻被刻意塗抹出界,自唇角向外扯出一道漸淡的紅痕。
紫灰色的眸子居高臨下看來:“既然前一個已經沒了,如果不想讓後一個也沒有,你最好收起這副表情。”
松田伊夏眨了眨眼,他想說話,但對方的手指還抵在唇角,只要有啓唇的意圖就會被物理性阻止。
于是他只能略微擡頭,眨了眨眼睛。
沒有仰頭,只是往上看去,這個角度會讓臉變得更小,眼睛反倒因為擋住眼角鋒利弧度的黑發顯得圓潤。
覆着一層水光,顯得格外無辜。
安室透:“……”
這小子又來這套。
他從那雙無辜至極的眼睛和可憐表情上移開視線,然後又看見了對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這個表情瞬間失去所有說服力。
整個人頭上頂着“我鬼混回來了”幾個大字,身上破破爛爛只有表情無辜。
一說就道歉,道歉絕不改。
金發男人不動聲色地松手向下,拉開了對方的衣領。
一處槍傷,在手臂位置,子彈估計也停留在裏面。
他用力閉上眼,又很快睜開。
血腥氣伴随着那股腥甜而腐爛的味道自前方蔓延,蘋果清新的果香像是裹着蛇腹的殼。
燈光自頭頂上方打下,他經常需要在浴室包紮傷口甚至做小型的取彈手術,所以給這裏裝上了冷白頂燈。
像是手術室刺目的燈光。
少年就在這樣的燈光之中無所遁形。
子彈傷、刀傷、奇怪的不知道是何種武器造成的小臂上鱗片狀的創口,将他的皮膚乃至衣物都被血染至殷紅,再幹涸為紅褐色。
他表情坦然,眉眼間甚至帶着滿不在乎的散漫,就這樣坐在別人家浴室的地板磚上,任由一只手臂被铐在頭頂。
安室透在組織七年,即使是普通人落入鬣狗群都會被一擁而上分食,更別提少年還頂着一個巨大而高昂的标價。
足以讓絕大多數人變成不擇手段的亡命之徒。
他在追查的過程中很冷靜。用波本的外殼露出鋒利的獠牙,不擇手段地網羅着一切訊息,情報,然後将一支支追擊的隊伍擋在抵達終點之外。
但他也深知自己的努力不過是杯水車薪。
當所有一切都湧向少年,試圖分食血肉時,他在短短數小時內所設下的網不過只能攔住大多鼠雀之輩。
好友最後的親人會死于劊子手下的恐懼和憤怒如同雪崩砸下,他在趕向目的地前腦內閃過無數次松田伊夏染血的、毫無生機的臉。
但對方沒有,在兩天晝夜不息的包圍中,他受到的傷害甚至能用“輕”這個詞來形容。
但男人的情緒仍未退卻,只是從身體抽離出去,好似整個人都騰空。
在這種情況下,安室透卻莫名比以往更加理智和缜密。
自見面起根深蒂固籠罩在松田伊夏身上的濾鏡終于以一種慘烈的方式被打破。
男人不想回憶在抽離那刻自心底深處翻湧而立的無法忽視的恐懼。
這份恐懼裹挾着他,強迫他去認清一個事實:
每個人生來就是獨立的個體。松田伊夏和松田陣平自始至終就是兩個人。
即使他們是兄弟,即使他們血脈相連。
松田伊夏也不是一定會環繞着兄長的軌跡和立場成長,成為一個因為少有人管教而叛逆的好孩子。
安室透腦內又浮現出那天的情形。
少年站在虹昇大廈巨大的落地窗下,背對着人群,臉上染着故亡者的鮮血,表情散漫而冷漠。
但是明明那層濾鏡早就已經破碎,但他卻憑着自己的私心盡數修補。
直至今日。
他重新回到醫療箱邊,發現用于陣痛的麻醉劑格空缺。
沉悶的情緒讓浴室的空氣稀薄,男人幹脆開門離開,前往地下室的備用庫。
松田伊夏看着他離開。
他感覺在浴室萦繞的香草調中,男人似乎和平日裏不大相同。
硬要形容的話,更為冷漠、危險,終于褪下了安室透的殼子,又或者把內心深處什麽東西迅猛地往回縮走了。
重新靠回水管上,他神色散漫地打了個哈欠。
一道很輕的腳步從外而來。
“嗚哇,私闖民宅的無良教師。”在來者走進浴室前,他就皺着小臉感嘆。
“來看看行走的三十九億現在什麽樣~”悠閑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穿着全黑制服的高大男人晃進浴室,然後腳步一頓。
室內,叛逃不久的學生跌坐在瓷磚地面上,一只手被束在上方,另一只手暫時尚能活動。
衣扣全數解開,露出大片皮膚。下唇殷紅,嘴角殘存着半幹的血。
五條悟:“……”
他倒退着出去,合上了門。
半分鐘後,他感嘆的聲音從門板外面傳來:
“……伊夏的新男朋友,完全是個連我都自愧不如的人渣啊。”
松田伊夏:“……你回來。”
還有,“連我都自愧不如”是什麽意思。這家夥對自己的認知到底是什麽樣的?
五條悟又推開門。
他表情擰做一團,在從被迫成為play一環的震撼抽離後,馬上變得興致勃勃:“好狼狽啊伊夏,拍下來給學弟學妹們看看~”
在一陣陣的快門聲中,松田伊夏身後再次伸出拟翼,一“掌”呼掉了對方的手機。
在落地前就被人輕巧地截住。
男人捏着手機站起來,掀開眼罩:“惹上了不得了的勢力啊,三十九億真是大手筆,連老師都有點嫉妒了。”
松田伊夏瞥他:“你嫉妒什麽,如果想殺你的話給的絕對比這個多。”
“嫉妒作為監護人兼老師,我三年來的說教學生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一點模棱兩可的線索就能讓你不顧命往不得了的勢力裏鑽。”
話語唐突被對方這句開門見山的話截住。
少年擡頭看他,臉上本就不多的笑容退去,只剩下那雙沒有被其他情緒包裹着的異色眼睛。
冷白燈光直照向眼底,将那些海浪般翻湧的瘋狂的偏執照得無處遁形。
也照着他手腕從未取下的紅繩。
五條悟緩步上前,蹲在少年面前,勾下眼罩。
藍寶石般的眼眸。
“松田伊夏,我的六眼看不見你口中的家人。”
“噢~”松田伊夏了然地揚眉,“你這麽大老遠跑來就為了告訴我我是神經病?”
“要是說了你就不在外面玩命,我就讓熊貓每天舉着喇叭對着你喊神經病。”五條悟又變回剛才吊兒郎當的模樣,“反正你都不管不顧這些了,脖子上這東西的某些功能也不需要再有。”
少年明了:“你是來給我解咒的?”
他現在脖子還因為使用術式的反噬在泛着細密的疼。
“解一半,免得你在把自己玩死之前先疼死。”
白發男人伸手摸向他後頸。
動作頓住。
他收回手,站起身來,帶着笑意小聲感嘆:“比我預料中回來的快。”
他身後,這棟公寓真正的主人站在浴室門前,舉着一把漆黑的手槍。
危險刺破并殼,自紫灰眼眸壓去。
“我只是路過,來看看三十九億現金~”五條悟單手插兜笑着解釋,半側身,站在少年旁邊看向來人。
松田伊夏面無表情建議:“這家夥私闖民宅,要不報警吧。”
五條悟:“……嘶。”
這小孩在用拟翼戳自己老師肩胛骨!!
一點都不可愛的學生!
少年隐晦地看向他,用目光交流道:你就是故意的。
以這家夥的實力怎麽可能不知道安室透已經回來了?剛才磨磨蹭蹭說半天,完全是故意的。
問題是,現在他回來了,五條悟要怎麽給他調整這個choker的束縛?
他也不怎麽想每次展開拟翼脖子就要因為反噬受刑。
白發男人垂下眼眸。
在安室透看來,這個突然出現在公寓浴室的人好像因為少年那句頂撞他的話驟然冷下面色。
下一秒,他轉過來看向自己,冷淡的笑容從面上浮現:“他很不乖對吧,這樣,既然都來了那我教教你。”
男人伸手,倏地掐住少年後頸,五指收緊,讓他所有話都卡在喉中,甚至控制不住地哽出痛呼。
——咒力自手心發動,調整束縛“規則”帶來的疼痛像一根針刺穿皮膚。
松田伊夏完全沒想到對方會這樣“暗度陳倉”。
他控制不住洩出一聲氣喘,立刻低頭掩飾地捂住嘴。
五條悟笑着看向對面那人:“看,這樣不就乖了。”
浴室門旁,金發男人放下手槍。
明明卸下武器,他周身的氣息卻更為危險陰冷,在笑容浮上臉龐那刻,目光卻是黑水一般洶湧的暗沉。
他笑道:“……哈。你很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