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唐喆學的急事是,學校給他打電話說,佟蔓蔓爬天臺要跳樓,誰勸都不聽,點名要跟他對話。

“蔓蔓!蔓蔓!別沖動!”

唐喆學剛沖上天臺就被消防員攔住,警示他不可太靠近輕生的女學生。眼下一衆校領導、消防員和派出所民警已經在樓頂暴曬了近三小時,個個汗流浃背着急冒火的,終于等到孩子要求的“警察叔叔”現身,紛紛露出見到救星的表情。

佟蔓蔓站在天臺水泥圍擋的拐角處,面朝裏,能将所有人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天臺空曠,消防員們沒機會沖上去抱她,樓下正對着她的位置有個花壇,勉強斜着放上個充氣墊,防止她支撐不住摔落下去。然而七層高,萬一沒落到墊子上,生還的幾率十分渺茫。

聽到唐喆學的聲音,佟蔓蔓原本弓着的背緩緩挺起,渙散的眼神重新凝起光芒。她直勾勾地看着對方,拖着哭腔喊道:“……唐叔叔,學校要因為私藏手機給我處分,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會跟學校溝通,你先下來。”

唐喆學原本皺着的眉頭擰得更緊——用個手機還給處分,學校的處罰有點太嚴厲了吧?就算這孩子有表演型人格障礙,那需要的也該是醫生而不是一紙處分啊!

現在唐喆學要做的是和她不斷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好讓負責救援的消防員能抓住機會行動。最近的消防員離她約莫有四五米,大致是一個健步竄上去就能把孩子抱下來的距離。這個距離已經是極限了,剛有個消防員試圖再靠近一點,結果她當場擡起了一只腳,吓得所有人呼吸瞬間靜止。

事實上不止唐喆學,孩子媽也來了,不過人不在天臺而是在樓下。上來的時候唐喆學聽佟蔓蔓的班主任說,那當媽的上來就對孩子大聲指責,說孩子不懂得體諒自己的辛苦,見天鬧哄幺蛾子,現在又要跳樓,她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麽孽才生出個來讨債的女兒。這種時候還對孩子橫加指責無異于火上澆油,現場負責指揮救援工作的派出所所長見狀,果斷讓倆女警給她拖了下去。

幾句話沒把人勸下來,唐喆學改變了策略:“蔓蔓,你渴不渴?我給你拿瓶水過去?”

“唐叔叔,我害怕,”佟蔓蔓輕聲抽泣,此時的她嘴唇已幹裂出鮮血,“我知道我下去會面臨什麽,學校會把我勸退的,我不能被退學,媽媽說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我進到這所學校,退學她會罵死我的。”

“不會的,”說着唐喆學一把薅過校長,指着那張被太陽燙得紅彤彤的臉:“看,你們校長在這,我讓他給你保證。”

“對對對,不勸退,我保證貫徹執行國家的九年義務教育制度!”

校長嗓子都勸啞了,這會說話跟嗓子裏墊了張砂紙一樣。上一次發現佟蔓蔓私藏手機時,他給過對方一次警告,說再有下次必須得給她記過,這次就先批評教育。本來是吓唬吓唬孩子,沒想到這孩子還較上真了。課間操回來班主任找不見佟蔓蔓,等再得到消息,已經上房頂了,可是給他吓得不輕。

許是基于對唐喆學的信任,又或者真的太累了,佟蔓蔓的警惕性有所放松——只見她緩緩蹲下身,緊跟着“啊”地尖叫了一聲,被瞅準時機的消防員一把拖下了天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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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已解,所有人懸着的心終是落下。被抱下來後佟蔓蔓又歇斯底裏地哭了一通,這會已經安靜下來了,被安置在教職工宿舍裏,由兩名女老師不錯眼珠的看護。唐喆學去找了佟蔓蔓的母親,佟欣,反複和對方強調“絕不能再指責孩子”。現在的孩子各方面壓力大,不知道哪句話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之前那個當衆挨了母親一巴掌、轉頭就跳樓的男孩的視頻還能搜到呢。

當媽的也是滿肚子的委屈,當着唐喆學的面,哭得稀裏嘩啦:“我容易麽我!她爸職務侵占上千萬,一分錢都沒花在我們母女倆身上,全填了網上的女主播!最後我家的房子存款都被查封了,戶口只能落在街道!為了讓孩子能有個好中學上,我到處求爺爺告奶奶,你問問校長,我是不是給他下過跪!”

唐喆學聽了也是無奈。現如今的家長為了能讓孩子上個好學校,那是要多拼有多拼。單位裏的同事為給孩子弄學籍,什麽借錢換房的,什麽假離婚的,什麽托關系找人被坑的,等等等等。家長壓力大,焦慮感爆棚,別的地方無處發洩,回家就沖孩子發飙。之前在其他學校做講座的時候他處理過類似的問題,有孩子找他,讓他去家裏抓自己的爸爸媽媽,說,再不把他們抓起來,自己早晚被逼成反社會。

能管麽?能,打電話和家長聊聊,親子關系稍微能好上那麽一段時間。但總體來說這是社會問題,不是他做幾分鐘心理咨詢就能從根上解決的。每當聽到為孩子上學家裏打得跟熱窯一樣的事,他都慶幸自己沒孩子。

話說回來,就算沒孩子,他依然能理解為人父母的責任感,生怕孩子成績不好學歷不高,将來到社會上吃苦受罪。佟欣的老公——啊不,該說前夫了——入獄的事本就讓她壓力山大,孩子再出點問題,她沒崩潰已經算堅強了。

“蔓蔓的心理問題很嚴重,您得帶她去看心理醫生,還有,您最好也找咨詢師聊一聊。”

耐心規勸完孩子媽,唐喆學又轉頭奔了教職工宿舍。不好一走了之,再跟孩子聊聊,即便有校長的保證,但顯然佟蔓蔓更信任他。而且他很介意一件事,就是佟蔓蔓對年長男性的強/奸指控,至少他得當面确認一次,孩子的的确确沒有遭受到任何侵害——佟欣再婚了,佟蔓蔓現在有個後爸。

親爹尚有對女兒下手的,更罔提後爹。經歷過的案子讓唐喆學格外警惕,那些“近水樓臺先得月”的畜生,有一個算一個,只要被他抓到,都沒好果子吃。

當着老師的面,他擔心佟蔓蔓有些話不能直說,于是提出讓自己單獨和孩子相處。在他研究過的青少年犯罪案例中,有一個女孩被後爹反複強/奸,可跟媽媽說了,媽媽卻反過來罵女兒是個讨債鬼。她媽媽沒有工作,無收入來源,娘家還不停地吸血,可以說娘倆完全是靠那個男人活着,這也讓男人愈加的肆無忌憚。

女孩不敢去報警,一是怕男人被抓了母親怪罪自己,二是怕失去生活依靠。但她心裏又憋的難受,認為自己受到的傷害一定要有人承擔責任,于是便随便指控了一個曾經幫助過自己的男鄰居。為了“鑿實”證據,她甚至悄悄塞了一套自己穿過的內衣褲在男鄰居的車後座下面。

最後她因僞證罪而被判刑,十六歲了,到了承擔刑責的年齡。談話時她對唐喆學說,不知道會被判刑,要知道是違法犯罪的事,她絕不會這麽幹。無知不是罪過,唐喆學同情她的遭遇,但也明确地告訴她,害人之心不可有,真想維護自己的權益,應該去找警察。

故事的結局令人稍感安慰——他把那後爹抓了。曾經揚言女孩敢告發自己就殺死他們母女的“硬漢”,在審訊室裏哭得像個三歲的孩子,被唐喆學吼得渾身直抖。這案子由姜彬任公訴人,訴前找男人談了話,讓他簽下了一份金額高達上百萬的《諒解協議書》,代價是少判他幾個月。

以姜彬那種比猴還精的性格,唐喆學很詫異他居然能主動提出讓步。不過事實證明,姜彬确實給那孫子挖個了大坑:“我最多接受少判他六個月,但,不可減刑。”

是,看起來少坐六個月牢,可抵不上能減刑的時長。跟林冬聊起這事時,林冬笑着說:“我這輩子最不希望成為的對手有倆人,其中一個就是姜彬,把我賣了還得替他數錢。”

至于另一個人,林冬沒說,不過唐喆學自戀地認為一定是自己。

進屋剛關上門,唐喆學忽感手機震起。拿出來一看,嚯,林冬都快把他手機打炸了,想必是剛才精神高度緊張完全沒注意到手機在震。他趕緊給對方回了條語音信息過去——【我在忙,等下給你回電話】。林冬回了個【哦】的表情,再沒繼續說什麽。有消息回複就行,他只擔心唐喆學是不是出事。祈銘也是,只要羅家楠回消息了,哪怕是随便發個标點符號過來也足夠安穩睡上一夜。

所以說,娶媳婦這事冷暖自知。外人看着好像羅家楠見天被“小祈飛刀”BIUBIUBIU,甚至還會被氣吐血,但實際上呢,兩口子人後膩歪着呢。

佟蔓蔓躺在靠窗的床鋪上,面朝裏。聽見門響,她翻過身,見是唐喆學忙欠起身,鼻子一酸拖出哭腔:“唐叔叔,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不用起來,躺着就行。”

唐喆學拖了把椅子坐到床邊,弓身支膝,柔聲細氣地勸說道:“蔓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以後千萬不能幹傻事了,知道麽?”

女孩淚眼婆娑的點了下頭,随着動作,眼淚大顆滑落。唐喆學見狀從床頭櫃上的紙巾盒裏抽了兩張紙遞給她,耐心等待她的情緒平複。過了一會,等佟蔓蔓不怎麽哭了,他才繼續平心靜氣的溝通:“蔓蔓,你跟我說的事情我都核實過了,确實是一些無端的指控,你昨天問我十四歲以下不用承擔刑責,是因為這個吧?”

女孩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眨巴着無辜的大眼睛看着他。對此,唐喆學解讀為她不願面對自己的過錯,于是換上稍顯嚴肅的語氣:“你以後可不能這麽幹了,知道麽?”

女孩委屈巴巴的:“知道。”

“好,我相信你的承諾。”唐喆學給予對她的肯定,同時打開手機錄音功能,“我現在正式問你一次,到底有沒有人欺負過你?請如實作答。”

詢問未成年人需要有監護人在場,但這不是正式的詢問。唐喆學的期望是,以對方對自己的信任度,能夠得到最真實的答案。當然,他并不期盼有任何實質性的侵害事件發生。比起被強/奸的少女,他寧可面對一個滿嘴謊話的孩子。

也許是問題過于犀利,佟蔓蔓的表情有了些許凝固。而不管她接下來的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唐喆學都能判斷出她是否在撒謊。這就是面對面談話的必要性,聲音可以騙人,面部微表情和肢體語言不會。

然而她沉默許久後給出的答案,卻大為出乎唐喆學的預料——

“十四歲以下不用承擔刑責,所以,我說有,也懲罰不到他們,是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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