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在唐喆學的印象中, 林陽是個十分抵觸拍照的人,除非必要的證件照,其他場合一概不留自己的影像。之前那次家庭聚會, 散席之前他二伯唐華說拍張全家福, 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林陽硬是拒絕了。雖不至于鬧得不歡而散——都表演過徒手開椰子了誰敢在他面前大小聲?但總歸是讓家裏人對這位神神秘秘的“親家”更感深不可測。這回居然能發自拍照,完全打破了唐喆學對大舅哥的固有認知。

“我哥給我的這款軟件, 文件和照片都是閱後即毀的。”

林冬如實告知。不知這款用來和大哥聯系的像素風APP開發者是誰,總歸是個高手。任何華而不實的裝飾都沒有,所占內存極低, 連表情包都是由符號組成,功能卻不少:文件傳輸、語音和文字聊天, 建群聊, 視頻連線,亦能讀取通訊錄撥打網絡電話。

說句題外話,只要林陽用這個軟件給林冬手機打電話,林冬這邊都會提示詐騙號碼——國家反詐中心APP, YYDS!

不過大舅哥的事兒可以先放放, 來都來了,唐喆學橫不能給人轟回去,再說也沒那個膽子。而且接下來的時間段是可預見的忙, 有人幫忙照顧毛孩子也挺好。就是林陽這個神出鬼沒的勁兒,每回他都得好好消化消化。

“多次作案的話, 那就得考慮是否有案件案發時,譚輝和趙翼鵬已經年滿十四周歲的情況。”

唐喆學考慮的也是林冬想提的, 單看佟蔓蔓被侵害的時間點,那四個狗屁孩子确實不用負刑責, 但後面再犯的話則另當別論。剛他捋了下四個孩子的個人信息,發現郭嘉琦是九月一日出生的,現已年滿十四周歲。從過生日那天算起,再犯案的話,亦可追究刑責。

得到這個信息,唐喆學再次将目光投向審訊室,喃喃道:“怪不得當媽的出來頂包,原來是擔心兒子坐牢。”

林冬“嗯”了一聲表示認同,又叮囑道:“先晾着她吧,跑不了,你上來睡會,明兒還得審那四個狗屁玩意兒。”

此時此刻唐喆學确實有點哈欠連天了,不過還有工作安排得确認:“那你準備留誰給我?”

“秧子和英傑留給你,蘭蘭岳林我帶走,追賀報喜。”

“重案那邊出誰?”

“歐健和……”林冬一頓,“羅家楠說從胡文治那抽一人手給我。”

“啊?我記着聽文哥說,這兩天要帶小田和小錢出差來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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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被羅家楠忽悠了,林冬默默咽下口氣。羅家楠那嘴一向沒個準譜,別回頭早晨再跟他說歐健也給不出來了,讓他去轄區派出所弄倆青瓜蛋子跟盯梢。他琢磨着實在不行的話,就去東湖分局刑偵隊問史玉光要人手,賀報喜是從唐奎和史玉光他們那隊人的手指頭縫裏溜走的,從哪論也該他出人把當年的遺憾補全。

“找我幹爹要人?”唐喆學一聽林冬的想法立馬來精神了:“這事兒靠譜,诶對,你記着問他要大齊,還有剛子,或者——”

“別操/你幹爹的心了,趕緊上來睡覺,我先挂了。”

挂斷電話,林冬回手摁了摁緊繃的眉心,又拉開抽屜拿出眼藥水。摘下眼鏡放到桌上擺着的相框前,他仰靠到座椅靠背上,左右眼各點了兩滴,阖目緩解視疲勞。唐喆學是從東湖分局刑偵隊調來市局的,提起那邊的人和事,如數家珍。必須承認的是,他羨慕對方所擁有的那些美好過去,而他的過去,都在眼鏡旁的相框裏——照片上的八個人,有七個不在了,就剩他自己。

當然他一路走來并不止這七名戰友,可他們的死卻隔絕了他幾乎過去的一切。從戰友們犧牲到現在,他再沒回過自己曾任刑偵隊長的嘉淩分局,盡管開車過去只需要十幾分鐘。那邊的人也從來不會聯系他。如果碰上從嘉淩分局遞上來的懸案,他向來是安排唐喆學帶其他組員去跑,自己絕不回去給前同事們添堵。去廳裏開會碰上那邊的人,他選擇低頭繞着走。

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們,死去的七個人都有朋友、兄弟,他們永遠不會原諒他。即使已經證明了當年“毒蜂”并非故意下毒手,可誰又會聽他的解釋?在他們的認知裏,從他瞞下“毒蜂”的警告那一刻起,就成了罪無可恕的“殺人兇手”。

以前順風順水時遇到自殺案,他非常不理解那些自殺的人——既然有勇氣死,還有什麽不能面對的?可後來他理解了,自殺并不是沒有勇氣面對一切,而是對自己太過失望。那種無力改變任何事的挫敗感,的的确确可以抹滅一個人生存下去的信念。

不過理解歸理解,他卻從來沒想過一死了之,除了複仇,那些堆積如山的懸案也給了他活下去的目标。一樁樁陳年舊案的偵破,一個個在逃多年的嫌疑人歸案,每一次成功都能讓他暫時忘卻痛苦,所以他不眠不休地工作,累到極致才能短暫地安睡片刻。

那時他的周遭黯淡無光,連工作用的臺燈都暗得像要下一秒就會熄滅。然後唐喆學來了,愣頭愣腦地撞進了他的生命,于是,世界又有了光。

“林隊,林隊?”

不知不覺居然睡過去了,林冬被喊聲驚醒,睜眼卻看羅家楠扯着不懷好意地笑看着自己:“文哥那也掰不出人手來了,我決定,我帶老三跟你們去。”

猛地被叫醒,林冬心驚肉跳了一瞬,聽到羅家楠的話更感鬧心:“你不說手頭還有案子要跟?”

羅家楠嬉皮笑臉的:“交給我師父了,您先洗把臉吃口飯,咱八點出發。”

林冬趕緊看了眼表,七點二十了,沒想到這一覺居然睡得這麽沉。戴上眼鏡環顧辦公室:何蘭正叼着吸管喝豆漿,見他醒了,沖他眯眼一笑;秧客麟照舊睡在折疊椅拼起的“床”上,把辦公室唯一一張行軍床讓給了文英傑;岳林不在,估計是去休息室和誰擠鐵架子床去了;唐喆學還趴在辦公桌前,厚實的肩膀緩緩起伏,看起來睡得正沉。

“讓二吉再睡會。”

叮囑完羅家楠,林冬出屋洗漱。少說一句都不行,就羅家楠那孫子,自己早起也見不得別人睡得香,尤其是唐喆學,必須得霍霍起來。說是感情好,可林冬橫看豎看左看右看,怎麽看怎麽覺着這孫子是在PUA自家大金毛。

洗漱完去休息室叫岳林起床,林冬進屋就聞到一股子沖腦門的味道,趕緊過去開窗通風。冬天還好,開着窗戶,天熱的時候關窗開空調,但凡這屋裏超過仨人脫鞋上床,基本進不來人了。能好聞麽?大熱的天兒,上班又不許穿涼鞋,一捂捂一天,簡直了,生化武器。

打開窗戶,林冬回頭踅摸了一圈下鋪,沒看見自家孩子,又擡頭往上鋪找。找着之後拍醒,催他洗漱吃早飯。岳林捋資料捋到淩晨四點,進休息室發現下鋪沒位置了,不想和別人擠就只能爬上鋪。其實睡上鋪倒是無所謂,大學他也睡上鋪,主要是爬上去那“吱嘎吱嘎”的動靜,招人家睡覺輕的不樂意。

一直到上了車岳林還處于神游狀态,趕上早高峰主城區堵塞嚴重,晃着晃着,腦袋“咕咚”朝左邊一歪,枕歐健肩膀上睡過去了。右邊羅家楠正低頭用手機給祈銘發信息,感覺旁邊空了一塊,扭頭一看,嘲笑道:“林隊,你們木木這電池不禁造啊,剛起床又睡着了,你瞅我們老三,一宿沒睡,現在還能——”

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歐健也仰頭睡過去了,那嘴張的,羅家楠都有心把手機怼進去——尼瑪丢人的東西!

林冬從後視鏡瞄了一眼,沒接茬。上車就睡覺實屬警員常态,他估計羅家楠也就這會發消息發的精神,再晃悠十分鐘肯定着,要不幹嗎非五個人全擠他車上?不就想抓工夫睡會麽。

一個紅燈亮了三次還沒過去,林冬嵌下輔助剎車,轉頭叮囑何蘭:“蘭蘭,你睡會吧,照這速度,到目的地得一個半小時。”

何蘭溫和一笑:“沒事林隊,我不困,昨晚英傑幫我幹的活兒,他說我今天要出外勤,得保證充足的睡眠。”

此時林冬才發現她化了淡妝,稍一琢磨,問:“今天要見熟人?”

何蘭腼腆道:“啊?啊……內個,就……五田鎮派出所所長是我師兄。”

沒等林冬說話,就聽羅家楠的聲音從後座飄過:“诶我說蘭蘭,你要沒對象,考慮考慮我們老三呗,多好的孩子啊,要個兒有個兒要模樣有模樣,還是烈士子女,根正苗紅。”

何蘭回頭看了眼仰頭張嘴、和岳林睡得抱在一起的歐健,婉拒道:“不好意思羅副隊,我不喜歡比我小的男孩子。”

“诶你們女生不都喜歡年下小狼狗麽?”

“年下小狼狗”這詞兒羅家楠是從師父苗紅那聽來的,轉頭往自己身上套了套,感覺挺合适。雖然看着比祈銘大,但實際上他比人家小三歲呢。

不過苗紅聽他拿這詞兒套自己,白眼一翻:“擱二吉身上行,你?就一二哈。”

羅家楠覺着二哈也挺好,起碼長得帥啊!

“我喜歡性格成熟穩重的。”何蘭試圖斷了羅家楠的念想,“當然歐健也挺好的,我身邊要是有合适的,一定幫他介紹。”

“哎呦那可真是謝謝你了,快給我們老三介紹一個吧,都愁死我了。”

羅家楠是一天到晚替自家三師弟操不完的心,可着隊上看,貌似就剩歐健一只單身狗,每天不用吃飯,光喂狗糧就喂飽了——要麽孩子瘦呢。

“什麽要求?”

“女的,活的。”

這要求可真是太低了,何蘭琢磨了幾秒:“我聽說反黑的瞿姐不離婚了麽?要不您給撮合撮合。”

“不行,瞿姐有孩子,我們老三未婚未育,哪有進門就給人當爹的。”羅家楠聽出她是在開玩笑,擺擺手:“我剛也就那麽一說,你啊,最好照着曹媛那标準給我們老三介紹。”

好家夥标準一下從吐魯番盆地拔上泰山之巅了,何蘭默默吐槽,人家曹媛那可是警花中的警花。歐健暗戀鑒證科的曹媛,這在局裏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了,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但是曹媛有男朋友了,聽說還是演藝圈的,才貌雙全,家底豐厚。當然按羅家楠說的,歐健也不算差勁,就是別比,一比,沒了。

“行了羅家楠,你歇會嘴,到地方我叫你。”林冬出言打斷二人不靠譜的對話,“或者你要真閑的沒事幹,跟五田鎮派出所那邊聯系一下,看看他們摸着人沒有,最好今天就能把事兒辦完。”

“蘭蘭不有熟人麽?你讓她打,這回我就去那撲人的。”

說着羅家楠偏頭打了個哈欠,低頭看了看手機,确認祈銘不打算回消息了,閉眼準備睡覺。又惹媳婦不高興了,他這回出來沒開車,車擱在單位,怕祈銘偷摸開,剛在微信上叮囑了一句對方“我不在你別自己動車”,結果那邊發了一串長篇大論過來,委屈的不行,他還得哄。說實話他現在已經不怎麽心疼車了,剮了就剮了,主要是怕祈銘受傷。祈銘開車屬于極限流派——逼得他心跳血壓接近正常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

後面話音未落,何蘭已經把電話撥了出去。好消息是,五田鎮派出所那邊已經摸到嫌疑人的落腳地,現在就等他們過去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到了派出所和所長打上照面,林冬不禁驚訝于對方的年輕——才三十三歲。所長叫孫毅傑,法學博士,可謂年輕有為,隐隐約約的,林冬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剛在路上聽何蘭說,孫毅傑跟自己是同一個導師,也是自己念本科時的助教,倆人認識十來年了。林冬聽她說話那動靜,感覺她和孫毅傑不像只是同門師兄妹那麽簡單,就算沒有實質的感情糾葛至少也暧昧過那種。

真不是他八卦,純屬職業病。

孫毅傑做事雷厲風行,不多客套,把彙整好的資料一發,簡明扼要地進行案情簡報:“根據現有的資料判斷,這名追逃人員賀報喜化名‘柴群’,一直以來都用‘柴群’的身份活動,目前和一名叫徐秀秀的女性同居,‘柴群’半年前在鎮上買了套房子,房子寫在徐秀秀名下,昨天接到你們的消息後,我帶人去房産交易大廳調了監控錄像,你們看看,我感覺和畫像是同一個人沒錯。”

“人咬上了沒?”

羅家楠問。把錄像截屏和文英傑的畫像一比,誰要說這不是一個人,那純屬眼瞎。他觊觎文英傑,啊不是,是文英傑畫人像這技術許久,還去方岳坤那試圖挖林冬牆角。沒成想局長那大嘴巴兜不住事兒,敗露了,轉頭林冬就去拽祈銘加班,名正言順地不放他媳婦兒回家睡覺。

“還沒,昨天晚上讓我們所警員化妝成外賣員去他家裏偵察了一番,就徐秀秀一個人在。”孫毅傑說完将視線投向何蘭,語氣從嚴肅轉為溫和:“我昨天跟林隊說帶一名女警過來,是因為徐秀秀是一名美甲師,可以讓女警化妝成顧客跟她套套話。”

“我沒問題。”何蘭幹脆利落地接下任務。自打進了懸案組,作精她演過,潑婦她扮過,什麽家庭主婦職場女性更不在話下。

孫毅傑眯眼一笑:“你肯定沒問題,在大學參演了四年戲劇社的跨年劇目,我記得,當之無愧的女一號。”

感覺會議室裏的氣氛莫名變得有些暧昧,岳林曲胳膊肘杵了下歐健,附耳小聲道:“你覺沒覺着,這屋空氣有點甜?”

歐健縱縱鼻梁,納悶道:“沒啊。”

——哼,怪不得你沒女朋友。

岳林默默吐槽。作為母胎SOLO的人,他以前對這種男女之間的化學變化也不敏感,而是有了女朋友之後,世界豁然開朗。一點不誇張,男人和女人就不是同一個物種,思維模式不能說完全不同,簡直是毫不相幹。就說那天和譚篎去家網紅火鍋店吃飯,他對着現切的牛肉嘆了口氣,聽對方念叨“如果你不喜歡吃牛肉,不用勉強來陪我”的時候,他都不好意思解釋說,嘆氣是因為剛從體育新聞裏看到自己喜歡的球隊又踢輸了。

接下來是分組行動,林冬帶岳林去走訪“柴群”的社會關系,羅家楠帶歐健去他家樓下蹲守,何蘭去徐秀秀工作的地方打探消息。聽孫毅傑主動提出開車送何蘭,林冬默默咽下了原本想說的“我順道把蘭蘭送過去”這句。

何蘭喜歡過文英傑,林冬知道,更知道這倆沒戲。能吸引文英傑的得是那種特立獨行、性格上棱角分明的女孩子,而何蘭過于乖巧懂事,性格也比較溫和,跟他擦不出火花。貌似倆人已經把話說開了,何蘭斷了對文英傑的念想,前些日子還去參加了市裏舉辦的司法系統單身男女聯誼會,結果回來好一頓吐槽。

剛上車就聽羅家楠電話響了,接起來先是靜音了一陣,然後羅某人客客氣氣的:“對對,祈銘是我們單位法醫……不是不是,他開車就那樣,他要說沒壓上肯定沒壓上……別別別,千萬別讓他再給你演示一遍……內什麽,你啊,讓他把車擱路邊打一車去法院得了,我這就叫人過去把車開走。”

挂了電話又趕緊給彭寧打。林冬着耳朵聽了聽,原是有個案子需要祈銘作為專家證人出庭作證,趁着羅家楠不在,祈銘自己開車去了法院,結果剛下高架就被輔路值守的交警給攔了,說他并道時壓了實線。然後,祈銘就開始給交警上課了,什麽軸距轉彎半徑,什麽車輪運動軌跡,總而言之,打死不承認自己壓線。交警不服氣,說“我眼瞅着你壓的實線!”,然後倆人就跟路邊吵吵起來了。聽聞違章人員是市局特聘法醫,于是交警又把電話打到車主羅家楠這來了。

“……放到最大看了?真沒壓上?啊,那就行……這樣,你把道路監控拷一份帶過去給交警看看……對,我跟那邊說了,祈銘開車就那樣,擦着線開,不貼到跟前兒看不出來……啊,行,你到那跟人語氣好點啊,別讓人覺着咱濫用職權護短兒……不用你說,我特麽知道我娶了個要命的媳婦兒……”

聽着羅家楠在後座上哀怨連連,林冬擱心裏冷嗤——讓你挖我牆角,看,報應來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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