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你們懸案組幹脆搬我們這辦公來吧, 要不來回就得一天,一個月跑好幾趟。”
負責審核的大姐一邊查驗提訊手續一邊調侃,确認無誤後從接待窗口遞出唐喆學一行三人的警官證。最近懸案跑省監的次數多, 與窗口人員互相之間熟絡了不少, 只要手續齊全,單子都比別人走得快。岳林覺着,這肯定是自家領導們的功勞。畢竟是個看臉的世界, 像林冬唐喆學這樣牌亮條順的,只要往窗口外面一站,裏面原本板着臉的大姐立馬笑臉相迎, 那态度好的,能讓人忘了這地方是監獄。
去往監區的路上, 唐喆學聽岳林馬屁拍得山響, 現場提點對方:“臉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嘴甜,你看咱前面那倆,上來就‘同志, 提個人’, 你要是一天圈那小鐵匣子裏八個鐘頭,聽這話能給他好臉?”
原來如此,岳林頓感了然。剛唐喆學遞手續和證件的時候, 喊的是“美女”,後面跟着“麻煩您, 我們提個人”,禮貌謙和, 大姐聽着當然高興了。如何一開口就贏得他人的好感是門技術,可能歲數大點兒的老警員不屑于這麽“輕浮”, 但事實證明,它有助于提升辦事效率,比他們早來的那倆到現在還在外頭等着呢。
稍事琢磨,又問:“那要是男的呢?”
“喊哥。”
“看着歲數比我小的?”
“喊兄弟。”
“哦,受教了。”
岳林默默翻開心裏的小本本,牢牢記下領導的教誨。再看秧客麟,一邊走一邊朝走廊的窗戶外張望。眼下正是放風時段,可男監區和女監區是分着的,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個個剃得發青的腦瓜頂。從榮森被捕至今,他從來沒和對方聯系過,主要是不想體驗等待回複的心焦之感。之前文英傑因為骨髓捐贈的事情給榮森寫過幾封感謝信,可每一封都石沉大海,毫無回應。
他一直還住在榮森的房子裏,定期往對方的賬戶裏彙租金,物業水電煤氣等雜費按時繳納,每周打掃一次對方的房間,期望對方出獄回家之時,看到的一切還和原來一樣。有時候他也會懷疑這份執念最終的結果,畢竟一開始榮森喜歡的就不是他而是文英傑。有限的人際交往經驗讓他時常感到迷茫,卻不知道該向誰傾吐心聲。找林冬和唐喆學是不可能的,他們一定會勸他放棄,在職警察和服刑人員有感情糾葛,沒有哪個部門的領導喜聞樂見。
“秧子,”餘光瞄到秧客麟朝操場上探頭探腦,唐喆學輕聲提點,“你是來工作的,專業點,別像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樣,眼睛到處飛。”
“知道,副隊。”
秧客麟立時收回目光。被發現了,來此的真實目的,他不由心虛了一瞬。好在唐喆學沒有當面點破,不然以他那薄如紙的臉皮厚度,走路都得順拐。上一次來省監還是被借調重案的時候,跟着羅家楠那大嗓門,別說劉姥姥進大觀園了,簡直是鬼子進村兒,煙嗓一開,整個監區都能聽見。
進屋等了約莫二十分鐘,人提來了。田米強,現年五十二歲,多年前因故意傷害致人傷殘被判十三年有期徒刑,後在一場監獄鬥毆事件中傷人致死,又被追加了一個無期。積分減刑到現在,算上之前沒服完的刑期還剩二十七年,也就是說,他得活到七十九才能走出監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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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弄死那個就是塗璨混飛車奪包黨時跟的大哥,婁棠,也是目前所知唯一和“大狗”有過交集的人。現在婁棠已死,問本人沒地方找了,只能先探探田米強的口風,看婁棠的死到底是失誤還是另有隐情。
如果不是身上的囚服和那顆剃得發青的腦袋,單看面相,田米強就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眼裏一點逞兇鬥狠的意思都沒,亦無惶恐或者好奇。多年的監獄生涯似乎已經磨平他所有的棱角,佝偻着背,進屋低眉順眼地往椅子上一坐,十分配合地伸出戴铐的雙手,方便獄警更改拘/禁措施。
唐喆學隔着鐵栅欄默默觀察,發現田米強左耳垂缺了一塊,決定以此挑起話頭:“田米強,你耳朵是怎麽回事?”
“狗咬的。”田米強垂眼無所謂道。
“監區有狗?”唐喆學朝他展示了一下卷宗裏的拘留照,“你進看守所的時候,耳朵還是完好無損的狀态,怎麽進了監獄還能被狗咬?”
“……”
田米強擡起眼皮,看了眼多年前還稱得上健壯的自己,默嘆了口氣:“打架,被一傻逼咬的,我氣急,給丫活活打死了。”
唐喆學放下照片:“婁棠是吧?你之前就跟他有過節?”
“沒有。”
“那你倆為什麽打架?”
“法庭上我都照實陳述了,你可以自己翻庭審記錄。”
說完再次垂下眼,擺出付事不關己的态度。這讓唐喆學意識到,田米強只是看上去老實巴交,實則油滑得一把抓不住。于是他更改了談話思路,從對方的家人身上找切入點:“我看過你的社會關系,你老婆真不錯,等那麽久也沒說跟你離婚。”
這句話似乎讓田米強有所觸動,他往後靠了靠,視線飄向屋頂:“我就是為她進來的,于情于理她也該等我一輩子。”
這是事實,昨天翻閱田米強因故意傷害致人傷殘入獄的案件信息時,唐喆學已經大致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田米強和妻子林翠是青梅竹馬,十八歲就在一起了,生了兩個孩子之後才辦的酒席領的證。小兒子出生後田米強跟着裝修隊去了深圳,憑着泥瓦工的手藝掙錢給家裏蓋了房子,此外還存下了十幾萬的餘項。從深圳回來之後,田米強和妻子在縣裏開家裝修建材店,做生意同時繼續靠手藝掙錢。
日子原本越過越好,直到某天林翠去客戶家裏結賬,男業主見色起意,把林翠拖進了剛裝修完的卧室意圖不軌,幸虧林翠奮力反抗才沒讓對方得逞。事後男人打電話威脅林翠,說自己黑白兩道都有勢力,敢報警,就讓她一家子雞犬不寧。林翠确實被吓住了,沒敢聲張,可那家的帳始終結不回來,最終還是被田米強發現了端倪。反複追問之下,林翠才哭着道出了實情。
一瞬間田米強的天都要塌了,自己的老婆受此侮辱,是個男人都不會忍氣吞聲。為了讓妻子安心,也為了維護自己身為男人的尊嚴,田米強上門找男人要賬,卻被對方的三個小弟當場打破了頭。對方還放話說,他告到公安局也沒用,就算自己被拘留,出來絕逼弄死他全家。
于是,在受盡侮辱與恐吓之後,田米強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先下手為強。他尾随夜夜笙歌的男人,趁其落單之時,用一把三角油灰刀狠狠戳爆了對方的眼珠子。事發後他一審被判無期,二審法官則考慮到“受害者”的過錯比較嚴重,最終改判十三年。田米強進監獄的時候,婁棠已經在裏面蹲了好幾年了,這倆雖然在同一個監區,但出事之前誰也沒招惹過誰。
關于這倆人為什麽起糾紛,唐喆學也知道,不用按田米強說的再翻一遍庭審記錄。監獄人員密度大,加之服刑人員本身改造就比較壓抑,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很容易情緒崩潰。有的人甚至故意跟別人吵架,意圖發洩,時常會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産生生活矛盾。婁棠之所以跟田米強動手,是因為外出勞動時對方拿了自己的工具,幾句話就嗆嗆起來,最終因此送了命。
屁大點的事兒,卻鬧到出了人命。而且要不是被田米強弄死,婁棠再待幾個月就該出去了——這看上去很像是有人怕婁棠出獄之後搞什麽事,雇/兇殺人的樣子。
至于為什麽下那麽狠的手,田米強在法庭陳述時解釋說,婁棠說自己馬上就要出去了,到時候去他家睡他老婆,還要讓他兒子管自己叫爹。氣話,誰都聽得出來,可田米強就是因為妻子被猥/亵而傷人致殘入獄的,最聽不得這種話,耳朵又被婁棠咬掉塊肉,在疼痛與憤怒的雙重刺激之下,抄起地上的水泥碎塊哐哐往對方頭上招呼。
沉默的對峙中,唐喆學再次發問:“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可這刑期一下子加了那麽多,你很可能這輩子都出不去了,就不想想老婆孩子?”
田米強閉了閉眼:“出去了也是他們的累贅,二審改判我十三年,是因為我老婆把店抵給別人,換了五十萬去求那傻逼簽諒解書。”
有經濟困難,那就更容易受制于人了。至此,唐喆學基本能做出判斷,直言道:“田米強,我今天來此的目的不是為了給你加刑期,我需要一個名字,一個跟婁棠的死有關的名字。”
田米強的視線瞬間凝固,他死死盯着唐喆學,一字一頓的:“該說的,我已經在法庭上說過了。”
捕捉到對方內心的一絲動搖,唐喆學步步緊逼:“檢舉立功,你七十歲之前還能出去。”
“我寧可爛在這鬼地方。”
“想想你妻子,兒子,他們在外面等你。”
“沒有我他們過得更好。”
“不,你為這個家貢獻了一切。”
“——”
一聲來自執法者的認同讓田米強的表情錯綜複雜了一瞬,積壓在心頭多年的委屈與不甘瞬間染紅了眼眶。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硬扛着不肯坦白:“我再說一次,該說的,我已經在法庭上說過了。”
唐喆學擡腕看了眼表,快到吃午飯的時間點了,不急不惱的:“給你倆鐘頭好好想想,下午咱接着聊。”
有時候審訊不能急于求成,這些年在林冬的歷練下,他已經被培養得耐心十足。第一次和林冬來省監提人時,溜溜待了五天,審了四輪,不但結了自己手頭的懸案,還獲得了另外一樁懸案的線索。他可以等,留時間給對手權衡利弊,也許能獲得意想不到的結果。
出監區就有手機信號了,岳林趕緊給譚篎回消息,假期不能休,聯系必須勤快,好不容易交到的女朋友,別回頭跑了。唐喆學看秧客麟還有點心神不定的,略感同情,擡手輕推了一下對方的背:“出門右拐右拐再右拐,上坡五十米,可以看到女監的操場,別靠太近,不然容易被武警突突了。”
秧客麟本來沒什麽表情,結果讓唐喆學這麽一說,臉上“騰”的,紅的像顆番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