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林冬确實不打算放過楊樹根, 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從這孫子嘴裏挖出來了。問了好幾個鐘頭,楊樹根是知道的說了,不知道的也編了, 累得哈欠連天, 只求趕緊送自己去看守所辦完手續睡覺。面對如此油滑的老江湖,林冬知道再耗下去也只是徒增疲勞,和方岳坤商量過後, 決定今天就到此為止。
羅家楠他們已經去追王路發的行蹤了,這事兒歸重案管。按照方岳坤的意思,目前懸案的職責是, 查清那把五四式的來龍去脈,畢竟那槍上至少背着兩條人命。還有婁棠的案子, 舊案重翻, 以及追查“大狗”的真實身份,全是懸案的活兒。考慮到唐喆學住院休養、懸案人手不足的情況,方岳坤建議林冬最好從分局抽調倆人過來幫忙。
“不然我借你倆人吧,林隊。”
在安全通道一起抽煙的時候, 葛英雄主動提議:“我那有倆小子, 瞅田敏烨被選拔進重案了,紅了心的想搞刑偵,正好擱你手裏練練, 好好拾掇拾掇。”
“您派的人,肯定不用我多廢話。”跟葛英雄客氣完, 林冬轉頭看向秦骁,“不好意思骁哥, 看來您暫時回不去了,葛隊派的人, 您得幫着帶帶。”
秦骁無所謂地聳了下肩:“只要呂處不催命,我跟哪都無所謂。”
得了承諾,林冬朝葛英雄點了下頭,确認對方的提議。葛英雄當即痛快道:“行,一會我就讓那倆臭小子過來找老秦報道。”
“诶對了,你們誰給我說說那毒蜂是怎麽回事?”被衆人蹭煙抽的胡文治好奇打探,“我來的晚,知道有這麽個人,但具體什麽情況——”
他的話音被葛英雄用眼神打斷。當着林冬的面,大家不提毒蜂。那是人家親哥,底下人可能不清楚,但上層基本都知道這事。當初林冬将毒蜂親手緝捕歸案之後,歷經長達三個月的審查才下了定論——過去的既往不咎,想要繼續穿這身衣服,以後任何個人獎勵都別想。
氣氛尴尬了一瞬,林冬見狀識趣道:“你們聊,我先回辦公室了。”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就算年齡加起來奔一個半世紀的老男人們也不例外。等安全通道的門在林冬背後合攏,秦骁沖葛英雄挑了下眉:“對啊,到底怎麽回事,我聽到的消息也是亂七八糟的,據說……林冬是毒蜂的弟弟?”
葛英雄擡眼看看門玻璃,确認林冬已經走遠後低聲道:“這事兒你們就別打聽了,上面已經封存檔案,我不能跟這傳八卦,我唯一能說的是,在毒蜂的事情上,林隊沒做出任何有違職業道德的舉動。”
——哦,明白了。
胡文治和秦骁交換了下眼神。當領導的,說話就是有水平。“沒做出任何有違職業道德的舉動”,這話擱誰聽都不叫傳八卦,卻也證實了傳聞所言不虛。
實際上林冬并不是很介意旁人在自己面前提起毒蜂,畢竟是個“死”人了。而他越是表現得無所謂對方的生死,越能表明立場——雖血脈相連,但關鍵時刻果斷大義滅親。反正在外人眼裏,他從來都是那個精于算計、處處找墊腳石的“關系戶”,瑕疵太多,加條冷血似乎沒什麽不可理喻。
Advertisement
回辦公室安排好秧客麟調取待查案件相關資料,林冬坐到桌前,撥視頻通訊給唐喆學。他走之前林靜雯已經到了,不然不能放心離開。意料之中的,進病房林靜雯就抹了通眼淚,話裏話外滿是後怕。是啊,已經死了老公了,兒子要再光榮了……看着梨花帶雨的林靜雯,他忽然想起齊昊的母親聶瑾芳,那個命運多舛的女人,老公是烈士,兒子因公殉職,餘生,注定孤單。
視線投向辦公桌上的合照,林冬看着偷偷在自己腦後比兔子耳的齊昊,眼眶不禁有些酸澀。那聲“抱歉”永遠無法讓對方聽到了,人死萬事空,可活着的人,還要承擔永無止境的愧疚與自責。
“組長?組長?”
被唐喆學的聲音喚回思緒,林冬沖視頻裏稍顯水腫的大臉勉強擠出絲笑意:“恩?你能坐起來了?”
“背上受傷而已,不耽誤其他的。”唐喆學不希望他替自己擔心,語氣故作輕松:“你看,我還能揮胳膊呢。”
看他忽忽悠悠的,林冬心頭一跳,忙出言制止:“別亂動,留神把縫合線扯了,醫生說再縫就得留疤了。”
“那怕啥,楠哥一身的疤呢。”
就着唐喆學的話音,屏幕裏又擠進半張臉,是唐華:“冬子啊,你安心工作,吉吉有我和他媽媽照顧,你不用擔心。”
林冬客氣道:“謝謝二伯,您晚上早點回去,我下班就過去。”
“不用來回跑了組長,大夫說我這個不用陪床。”
唐喆學的聲音稍稍離遠了一些,得給二伯騰地方。說是得住一禮拜院,他琢磨有三天差不多了,都是外傷,就是麻醉勁兒退了之後腳底下有點飄,以及趴太久輸液太多人有點腫,剛上廁所看鏡子時被自己的臉吓一跳。
“不陪床,過去給你送換洗衣服,你衣服上全是血,沒法要了。”
“哦,那行,你來的時候慢點開車。”
“知道,歇着吧,我先幹活去了。”
“掰~”
挂斷通訊,唐喆學調整姿勢側躺到床上,轉頭對上唐華的視線,不覺有些詫異:“二伯,您這是啥眼神?”
唐華一秒冷臉:“我給你那道符,你是不是沒貼?”
符?唐喆學反應了一下,想起之前二伯給的那道符,讓貼床底下正對着林冬心髒的位置。他嫌麻煩就給貼陽臺角落裏了,花架子一擋,正好林冬也看不見。本來林冬的愧疚感就夠重了,再讓對方知道自己身後有一條“通往黃泉之路“,那得多鬧心啊?
“貼了貼了。”他含糊道。
瞅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沒按自己說的辦,唐華當即痛心疾首的:“臭小子!不聽我話!看看你現在,離死就差一口氣了!”
“誇張了啊二伯,我這離死還差着好幾十年呢。”唐喆學嬉皮笑臉的,“幹我們這行的,随時随地都有可能遇到危險,真不關組長的事兒。”
“關不關他的事兒,那道符也是保你平安的!”
“二伯,可不興在執法人員面前宣揚封建迷信啊。”
“我宣揚封建迷信?我是怕你步你爸爸的後塵!”唐華輕易不發火,多年的牢獄生涯已然磨禿了他所有的棱角,可現在三弟不在了,唐喆學就跟他親生兒子一樣——“吉吉,二伯把話放這,你要沒了,你媽也別活了,你跟林冬你倆的日子怎麽過,我們做長輩的可以不插嘴,可你得明白,你出事兒,我們心裏不比他林冬好受!”
“……”
句句出自肺腑,唐喆學無可辯駁,唯有垂頭聽訓。是啊,除了林冬,這世上還有很多關心自己安危的人,他不該只考慮林冬一個人的心情。也許在未來的許多年後,世上只剩他們彼此相依相伴之時,才能不顧及外界的任何一絲質疑與壓力。
見侄子不說話了,唐華重重悶出口怨氣,語重心長的:“我也知道,你不信那個,但有種東西叫做心理暗示,吉吉,聽二伯一回行不行?你好好的,你媽媽才能好好的,這個家才能好好的,咱們老唐家對不起人靜雯,你爸走的那麽早,奶奶也走了,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都沒有,家裏有點什麽男人該幹的活,她一個女人,她怎麽弄?你說你萬一也——”
“诶,二哥,這話我不愛聽了啊,嫂子那可從來不缺幹活的,只要一個電話,我随叫随到。”
史玉光人随聲到,右手拎一果籃,左手一箱牛奶,結果進屋發現沒地方放了——來了七撥領導關懷慰問,都是果籃加牛奶的标配。就這堆東西都給唐喆學怼嘴裏,他那臉還得再嗙個三圈。
“呦,玉光來啦,坐,坐。”
唐華起身讓座——一張病床就配一把椅子,剛領導們一來就是一群,前呼後擁,擠得他只能去外面坐走廊的塑料凳。所以他讓林靜雯回去了,就算有地方坐,可這是男病房,女家屬待着不得勁。
史玉光忙讓他:“二哥您坐,底下有人跟車裏等着呢,我打個照面就走。”
說完轉頭把東西放衛生間去了。沒轍,再往屋裏堆,沒下腳的地方了。隔壁床那個動闌尾炎手術不能吃不能喝,給人家,人家也無福消受。護士站和醫生辦公室都堅決不收,說現在規定嚴,拿患者家屬送的東西要挨處罰。
放完東西出來,史玉光到病床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能斜側着躺的唐喆學,皺眉而笑:“行啊小子,出息了,我聽說你把秦骁都給胡撸平了,那可是個刺兒頭,以前跟你爸那摔臉子摔得嗙嗙的。”
沒等唐喆學謙虛兩句,就聽唐華在一旁唉聲嘆氣的:“好事兒啊?拿命換來的。”
史玉光擡手拍拍老哥的肩,安慰道:“二哥,幹我們這行的,什麽都是拿命換來的,當初給這小子送懸案,就是因為那部門相對安全點,誰知道他能碰上這事兒?不過付出總有回報,這回他個人三等功穩穩的,保不齊還能争一個二等功。”
“家裏缺那張紙啊?”唐華不悅嘆氣,看看面帶浮腫的侄子,滿眼都是心疼:“他活蹦亂跳的,比什麽都強。”
史玉光立刻朝唐喆學一擡下巴:“起來,給你二伯蹦一個。”
“?????????”
要命吶?唐喆學愕然瞪眼——果然幹爹就是幹爹,使喚起孩子一點不知道心疼,縫二十多針你讓我蹦一個?不怕滋一臉血啊?
晚上去醫院送衣服時,林冬聽唐喆學叨叨史玉光有多不着調,笑道:“他那人啊,不着調的時候比着調的時候多,你爸還在的時候,沒少追着他拿記錄本摔。”
“合轍他是把在我爸那受的委屈全撒我身上來了?以前他也拿記錄本摔過我。”
唐喆學哼哼唧唧的。下午等史玉光走了之後,唐華旁敲側擊地問他,史玉光到底和林靜雯是什麽關系,他果斷回複“沒關系”。不能想,一想就別扭。退一萬步說,比起要他喊史玉光“爸爸”,還不如喊給老媽寄“疼人兒”葡萄那個。
——啊,不對,哪個也不喊,惦記我媽的都特麽不是好人!
看自家大金毛表情一秒挂霜,林冬坐到床邊,撫着對方換藥後露在外面的半邊胳膊輕問:“冷不冷?”
“不冷,我還覺得熱呢。”唐喆學看了眼對面的空床——病友被家屬扶着下去遛彎了,醫生要求做完手術後多排氣——問林冬:“從那楊樹根嘴裏都審出什麽來了?”
趁着屋裏沒別人,林冬将目前所掌握的情況逐一告知。唐喆學聽完立馬躺不住了,撐起身要求道:“要不明兒就給我辦出院手續吧,我沒事了,真的,這麽多活兒壓下來,不得累死你啊?”
“你給我老實待着,這點事兒還累不死我。”林冬使了點勁兒把他摁回枕頭上,“骁哥暫時不走了,葛隊給派了倆小夥子過來,我準備讓骁哥帶那倆孩子去追‘大狗’的身份線索,口音分析判斷是他長項,指使楊樹根解決婁棠的齊露現在處于失聯狀态,她的行蹤交給秧子和蘭蘭查,我帶英傑和岳林去許傑那,辦失槍的案子。”
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用人也用得恰到好處,唐喆學不禁又一次打從心底裏贊嘆林冬解決問題的能力。這麽多事兒要一下子壓別人腦袋上,少說得毛會爪,但林冬從來不會因為事情多而感到困擾。越是兵荒馬亂,越能展現對方卓越的領導力。真的,只給懸案組六個人員的編制,對于林冬來說簡直是大材小用。
回手握住林冬搭在肩上的手,他用力握了握:“辛苦你了,我要沒受傷就好了。”
濃睫微垂,林冬輕嘆道:“世事難料,還能喘氣說話就是幸運。”
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勾起對方的傷心事了,唐喆學欠起身,張手把人抱進懷中。有時候他覺得林冬放下了,可有時候,他又覺得這種想法很天真。怎麽可能放得下?那是七條人命啊,七個名字七份責任,便是所有人都對林冬說“那不是你的錯”,也不可能抹殺已經發生的一切。偶爾他會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想為林冬做更多,但無從下手。
事實上已經足夠了,對于林冬來說。心情低落之時無需言語,只需要溫暖的胸膛便可暫時撫慰遺憾。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認認真真辦好每一起案子。比起自己的遺憾,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屬和埋于地下的枯骨,更需要有人為他們沉冤昭雪。他早已找回存在于世的意義,這是過去的自己所不曾擁有的信念。
正沉浸在溫暖的懷抱中,林冬忽聽走廊上響起拖拉的腳步聲,條件反射推開唐喆學撤身向後閃。結果一個沒留神給唐喆學推躺下了,滿背的傷口砸到床上,砸出唐喆學一聲變了調的“我勒個去!”,當場驚出滿腦門的冷汗。又手忙腳亂的哄,讓唐喆學趴床上給他吹吹疼的地方。小時候受傷,媽媽就這麽照顧他的——“吹吹痛痛,痛痛飛走”,長大了,有樣學樣。
結果等隔壁床的病友進屋,看到的是這樣一番奇葩景象——唐喆學像條死魚一樣的勾着趴床上,林冬跪在他雙腿之間,嘴都快貼他背上去了。
這個……病友轉過身,決定再下樓溜達半小時一個鐘頭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