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盡管沒能在新人面前一下子樹立起完美的領導形象, 但林冬絲毫不介意被對方審視。以前總是拼了命的想證明自己,過分在意外界的評價,如今返回頭看看曾經的人和事, 只能說, 沒必要過分擡舉給自己下定義的那幫人。真正志趣相同的人不會遠離,而那些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根本不值得挽留。

吃完午飯稍作休息, 一行人驅車抵達案發現場原址。和許傑說的差不多,除了土路換成水泥路,這條路和二十多年前相比布局幾乎毫無變化, 只是臨街建築風格略有改觀。路左側是條河溝,沿河栽種着零星的榕樹, 右側是接連成片的村民自建房, 大多兩三層高,而案發時基本都是平房。因着近些年外出打工做生意的人多了,村子裏漸漸富裕了起來,至于展示財富的手段, 翻建新房當屬第一選擇。

魏玉明的家位于道路的盡頭, 而他出事的地點,就在進村後不到二十米的位置。作為鎮派出所所長,他幾乎将一生都奉獻給了這片生養自己的土地。二十五歲退伍回來開始做民警, 又經二十五個寒暑,警服從藍白穿到軍綠, 出事的前一天,他才剛剛領到千禧年版的灰襯衫。

從路頭走到路尾, 再從路尾走回來,林冬最終站定于魏玉明倒下的位置, 閉上眼,回憶卷宗上記錄的點點滴滴,重塑事發經過——

已是深夜時分,所有的一切都靜悄悄的,唯有蟲鳴聲環繞于耳畔。村裏沒什麽娛樂項目,村民們睡得早,家家戶戶黑着窗閉着門,十點不到路面上便無人經過了。驀的,一陣清脆的車鈴聲響起,驚起一兩聲犬吠。這是魏玉明晚歸時的習慣,村裏沒有路燈,夜間道路可見度極低,搖鈴提示可能路過的村民,注意路口有自行車經過。

此時的魏玉明已年過半百兩鬓斑白,從軍從警的經歷使得他保持着良好的鍛煉習慣,雖不高大,但身板依舊硬朗。他蹬着踏板,車輪飛轉,毫不費力地爬上村口那段斜坡。說時遲那時快,冷不丁有道黑影自民房間的過道裏竄出,驚得他猛一拐把,噗通,連人帶車摔倒在地。就在他摔得七葷八素、正欲張口呵斥來人之時,哐的,一記悶棍當頭掄下,瞬間眼前一黑倒地不起。來人顯然是下了死手,且像是怕一棍子弄不死他似的,在他倒地後又照着他的頭上接連補了十幾下。鮮血橫流,腦漿迸裂,魏玉明毫無還手之機,短短一兩分鐘的工夫便被打成重度顱腦損傷,最終重傷不治而亡……

睜開眼,林冬環視腳下這片曾經染血的土地,默默呼出口濁氣。一開始将此案定性為仇殺,正是因為魏玉明被打得太慘了,不是跟他有深仇大恨的下不去這狠手。從警的二十五年來,魏玉明抓過數百名嫌疑人,處理過大大小小的糾紛上萬起,緝過毒,追過逃,跳過糞坑撈屍體,下過礦井救過人,還幫老鄉上山找回過走失的牲口。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從最基層的戶籍警幹到派出所所長。方圓十裏八村的村民都認得他,不光認得他,連他那輛騎了二十多年的鳳凰牌自行車都被群衆愛稱為“專駕”,出去走訪辦事根本不用鎖車,随便往哪一撂也沒人會偷。

後面改變偵破思路,是因為有人發現他的槍不見了。關于這一點,卷宗上記錄的不是很詳細,只有一句“魏玉明領用的五四式槍支沒失,疑行兇者目的為奪槍”。那個時候的所長是可以配槍的,刑警也是,有些人選擇帶槍回家,有的人是只要下班就把槍鎖辦公室,還有的槍不離身,洗澡挂水管上,睡覺壓枕頭底下。卷宗上沒有記錄魏玉明保管槍支的習慣,他打算看完現場,再去派出所找以前認識魏玉明的老人兒問問。

領導不說話,一同被拉來的三個年輕人也不好多嘴。本來嘛,時移世易,二十多年前的現場,能看出什麽花來?

突然,林冬擡起手,指着當年嫌疑人竄出來的那條過道說:“你們說,兇手行兇前,在過道裏蹲了多久?”

三個人面面相觑——這……上哪猜去?

“一小時左右。”林冬沒祈銘那種随堂考的愛好,他要的是真相而非知識,看後輩們陷入沉默,直接給出結論,“事發時剛過夏至,正是晝長夜短之時,晚上到八點天還是亮的,如果此時兇手便埋伏在此,很有可能被路過的人看到,而根據卷宗上的記錄,魏玉明遇襲的時間點約在十點零五,所以,兇手是九點前後到此蹲守的。”

哇哦,林冬在林宸腦子裏的哭包形象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理有據分析案情的睿智。不過,知道蹲守時長有什麽用?能用來判斷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緊跟着文英傑替他解了惑:“現場沒有魏玉明的自行車以外的車輪印,說明兇手沒有自駕交通工具,如果是趕在九點左右到達,那麽兇手最晚要坐那趟八點到此的郊縣公交,那個時候天還是亮的,同車的乘客、司機或者售票員很有可能見過兇手的正臉。”

團隊配合就是如此默契,林冬含笑點頭:“英傑,你和岳林一起,找這條線路上的司機和售票員詢問,記得帶上畫板,在這個站點下車的人不會多,也許他們對兇手的體貌特征還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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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隔空将車鑰匙扔給岳林。

“明白。”

一秒鐘之前的文英傑還是風一吹就跑的病弱樣,眼下來活兒了,瞬間精神抖擻。以往他出門在外能坐着絕不站着,必須站着的時候通常是靠在岳林或者秧客麟身上。當然他沒孱弱到自己站不住的份上,只是體力有限,盡可能留存。

目送文英傑和岳林朝停在村口的“霸天虎”走去,林宸轉頭小心翼翼的:“林隊,那我……”

“你跟我去鎮派出所,找魏玉明以前的同事了解情況。”

“走着去啊?”

“坐公交,從這叫車過去太貴,局裏有個卡報銷卡的很嚴的領導。”林冬看他面露詫異,納悶道:“你沒公交卡?”

“內個,我用手機掃碼就行……”

林宸吭吭哧哧的。坐公交?出來走訪一向是跟許傑的車,路都很少走,搞得他工作不到半年沉了三斤。

一眼看出這是個被許傑慣壞了的領導家少爺,林冬默默在心裏搖搖頭。要麽人家許傑年紀輕輕能幹副局呢,方方面面全都能照顧到了,要擱羅家楠,林宸打磕絆的一瞬間就該上手了。

等車的時候,林宸感覺彼此間的氛圍有點凝重,主動出言打破沉默:“林隊,我有個問題。”

“說。”

林冬邊給祈銘發消息邊接話。唐喆學鬧騰着要出院,他拜托祈銘晚上下了班過去吓唬吓唬孩子。之前抓捕龍先那次就是,他好說歹說唐喆學都不肯去醫院,結果祈銘上來發了通飚,連着羅家楠,一鍋端去醫院。

知人善用,這個,他認誇。

林宸謹慎道:“內個,如果兇手就住在村子裏或者附近呢?那不就……不用坐公交了?”

點擊“發送”,林冬側頭看着他,嘴角微提:“案發之後,警方将方圓五公裏的地犁了一遍,沒找到一個既符合現勘給出的嫌疑人身高體重特征,同時又有作案時間的嫌疑人,也就是說,兇手不是本地人,且沒有長期的落腳地,而一個陌生人進進出出的很難不引起關注,你要知道,村裏那些小媳婦大嬸子挖掘信息的能力比我們幹警察的可厲害多了,但凡有陌生人出現,用不了一個鐘頭,祖宗三代都能給你刨出來。”

“這樣啊……”林宸不好意思的抓抓頭,打定主意晚上回去熬夜看完卷宗,“我今年剛畢業,跟的案子也少,欠缺經驗,所以問題有點多,您別嫌我煩。”

“都是這麽過來的,慢慢來吧。”

林冬倒是不覺得他煩,只覺得這孩子有點不自信。可能是父輩的光環太過閃耀,以至于害怕自己的言談舉止給父親臉上抹黑。類似的情況歐健身上也出現過,作為烈士子女,生怕辱沒了老爹在英烈牆上的遺像,剛到重案時縮手縮腳,又攤上被羅家楠那號活土匪帶着,有很長一段時間連話都不怎麽敢說。現在好了,練出來了,有時候上他們辦公室找岳林聊天,眉飛色舞吹牛逼那德行,簡直是步了羅家楠的後塵。

郊縣公交車輛稀少,個把小時才來一趟,等到了鎮上已過下班點。幸運的是,現任派出所所長是魏玉明以前的徒弟,趙大海。如今的趙大海也是年近半百的歲數了,聽說林冬他們是來查師父的案子,當即把人拉去街對面的餐館,熱情招待。林冬沒讓趙大海破費,自己只要了一份明蝦粥和一份炒青菜,邊吃邊聊。

提及師父的案子,趙大海眼眶微紅,言語間飽含歉意:“師母去年也走了,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囑咐我一定要在退休之前查清師父的案子……是我沒用啊,這麽多年都沒能把這案子破了,林隊,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你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職責所在,不必客氣。”

見林冬舉杯示意,旁邊正往嘴裏扒拉米飯的林宸忙放下碗,也抓起裝茶水的一次性杯子。可等他杯子舉起來人倆人都放下了,頓時尴尬得頭頂冒煙。

餘光瞄到林宸的表情,林冬垂下手,在桌下安慰性的拍拍對方的腿,同時對趙大海說:“趙所,這次來,是想問問您,是誰發現魏所槍不見的,怎麽發現的?卷宗上沒有詳細記錄。”

趙大海果斷作答:“我師父沒有随身帶槍的習慣,所以當時沒人在意槍的問題,後來是所裏人清點他個人物品時,發現有一把五四式領用未歸還,然後家裏單位翻箱倒櫃也沒找到,這才把作案目的從仇殺變更為奪槍。”

林冬又問:“所以,你确定,他平時不會帶槍回家?”

趙大海夾起一筷子菜扔嘴裏,邊嚼邊說:“不會,他以前跟着刑偵中隊跑腿的時候帶過一陣子槍,拿回家了,被他兒子發現拿出去和小夥伴炫耀,所幸保險扣着沒出危險,打那之後他只要出單位就把槍鎖櫃子裏。”

“……”

林冬心說——這特麽熊孩子,不得照死裏削一頓?記得羅家楠他爸羅衛東小時候也幹過這沒X眼子的事兒,被老爹羅明哲拿武裝帶活抽了一頓狠的。八卦收集器絕非浪得虛名,別說羅家楠親爹的黑歷史,就算是爺爺羅明哲的他也知道不少。

沒辦法,誰讓他曾經是大領導跟前的紅人,人家大領導也是從一線幹上來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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