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山非我意2

深夜的宋府上,紅綢裝點的喜房之中,突然傳出了一道駭然的驚呼之聲。

蓬頭赤腳、全身上下只着寬松裏衣的宋大公子慌不擇路從新房中跑出。

短短片刻功夫,前院的賓客和宋府的主人全都被驚動了,燭光燈火照得整座府邸亮如白晝。

“救……救命,有妖怪啊!”

一向講究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宋大公子此時躲在一衆健仆身後,臉上還殘留着驚駭與不可置信的恐慌。

任誰見到一個千嬌百媚含情脈脈的美人兒,脫下了衣服立刻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卻還含羞帶怯地躺在床上,擺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恐怕都會像此時的宋大公子一樣産生難以描述的心理陰影。

總之宋大公子的心情就在短短片刻之間從喜悅的最高峰跌落到了驚駭的深淵裏。

國色天香的公主突然變成了大男人,以宋大公子的見識還想不到“女裝大佬”這種存在。他莫名就想起了無數志怪話本之中那引誘書生的狐妖,萬萬沒有想到他宋某人有朝一日也能得遇此等豔福!

只是……

——為何是只公狐貍精?!

許是有了一衆人等提供的安全感,從“狐妖”的妖爪下逃生的宋大公子思維開始發散,內心莫名憤憤不平起來。

新娘變成了狐妖?此等荒謬之言熟讀聖賢書的宋閣老是萬萬不信的。

他狠狠瞪了一眼沒用的大孫子,又環顧了一圈同樣被吓得不輕的衆人,冷哼一聲,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昂首挺胸,推開了新房的門。

“夫君,你回來了嗎?”

被新郎拋棄,獨自幽怨地倚着床柱的新娘擡起頭來,看見的卻不是年輕英俊的新郎,而是一個頭發胡子都已經花白、板着一張磚塊臉的老頭,頓時嫌棄地移開了眼神。

年輕之時也是英俊不凡的貴公子一枚的宋閣老:“……”

……宋閣老還來不及從被嫌棄的事實之中清醒過來,又發現了另一個更加令他驚悚的事實。

眼前這位新娘卸去脂粉的臉、還有那毫不掩飾的聲音,怎麽看怎麽像一個人,一個宋閣老曾在朝堂上多次見過的人。

“……四皇子殿下!”

·

“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內侍尖利的聲音在群臣耳邊響起,坐在上首的皇帝板着一張臉,陰沉沉的模樣讓朝堂百官戰戰兢兢,往日裏互相打嘴仗的對頭們都安靜如雞。便是有那想要繼續啓奏的臣子,考慮到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也都紛紛按捺了心思,把要張開的嘴巴又閉攏了回去。

上首的皇帝憋着一肚子郁氣,目光掃過殿下群臣,卻找不到一個發洩的機會,就連平日裏最喜歡出來頂撞的禦史都一言不發。

皇帝不由冷哼一聲,只覺得心裏更憋屈了。

群臣低眉斂目,一個比一個恭順。

前些日子,三公主與宋閣老嫡孫大婚。大婚當晚宋府就怪事不斷,先是新郎被“狐妖”驚得赤足狂奔,緊接着宋府的主人就中斷了婚宴,閉門謝客。第二天一大早,宋閣老急急入宮,與陛下密談,聽聞禦書房的花瓶都摔碎了好幾個。

自那以後,陛下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殿下群臣一個個心裏好奇得都要抓耳撓腮了,各種猜想浮想聯翩。

雖然好奇得雙眼都在冒光,但深明明哲保身之道的衆臣可不敢去捋陛下的虎須。目光瞥向另一個當事人,卻只看到一副方正古板、嚴肅持重的棺材臉。

下一秒,皇帝拂衣而起,冷冷環顧了一圈偷眼環視宋閣老的重臣,發出一陣殺氣。

不得不說,這些時日以來,朝堂上時時刻刻都被陛下身上的低氣壓所籠罩,倒是讓群臣的工作效率提高了許多。

宋閣老繃着一張老臉,顫顫巍巍地從金銮殿裏走出來,放松身體,緩緩吐出一口氣。

萬幸!又一次平安活過一天!

旁邊經過的幾個小官見宋閣老這副放松的神情,互相對視着,同樣松了一口氣。

連深受陛下信任、與之結為兒女親家的宋閣老都如此小心謹慎,害怕惹怒陛下,看來當真是有大事發生啊,果然他們小心一些也是沒錯的。

身為閣老重臣,依舊如此謹慎,從不行差踏錯一步,宋閣老不愧是我大雍的忠臣楷模啊!

面對着許多雙充滿崇敬的目光,宋閣老一時哭笑不得,心情實在難以言述。

作為有幸與陛下共享一個秘密或者說醜聞的人,被迫小心謹慎的他可是每天都在擔心小命不保呢。

·

離開金銮殿,皇帝來到了三公主夏侯舒曾經住過的停雲殿,看着守在門外的幾個宮女,神色複雜。

“三公主今日情況如何?”

皇帝踏過門檻,就見到容妃哭喪着一張臉坐在外殿裏,脂粉都被淚水沖花了,讓那原本精心打扮過的妝容變得一片滑稽。

旁邊的夏侯徽一襲绮麗宮裝,雲髻高挽。頭插步搖,額貼花黃,描眉抹唇,端是一個秀美佳人,麗色天成。

“見過父皇。”夏侯徽盈盈下拜,身姿端莊優雅,一舉一動都如同真正的名門貴女,但那清越的男聲卻出賣了他。

皇帝心內就是一陣惡寒,連忙含糊應了一聲,撇開眼去。

自從将夏侯徽秘密接進宮來,他就一直是這般模樣,堅定不移地認為自己是女兒身,不管他們如何講事實擺道理都是不依。

皇帝自然也無法任由他用這副德行四處敗壞皇家的名譽,便只能順勢承認她就是三公主夏侯舒,而消失不見的真正的夏侯舒就這樣變成了出外散心的四皇子。

以皇帝強大的承受能力都有些頂不住此時的夏侯徽那紅妝之下嬌怯溫柔的神态,更何況一直都不能接受事實的容妃?

見到皇帝,容妃立刻撲了過來,“陛下,我的徽兒他……”

皇帝重重咳了一聲,森冷的眼神逼視着容妃:“徽兒不過是出去散散心,你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對對對!是臣妾想岔了。”容妃在這冷厲的視線之中清醒過來,連忙換了口風,“臣妾也是愛子心切,只盼着他能早些回來。”

想到那個頂着自己徽兒的身份消失不見的孽子,容妃心裏是一千一萬個不痛快,恨不得詛咒他死在外面算了。

心裏咒罵了一通,見周圍衆人皆被秉退,容妃又擺出一副凄凄切切的樣子,妙目橫波,無限哀凄:“陛下,臣妾自知有罪,不敢奢望陛下原諒,但徽兒他是無辜的啊……”

她匍匐在地上,淚水潸然而下,身子都在發顫。

“……臣妾如今唯一的心願,便是陪伴在徽兒左右,偶爾得見天顏,便已足慰餘生了。”

容妃擡起頭來,露出曲線優美的脖頸,情意綿綿的雙目直直望向面前的男人,仿佛對方就是自己此生唯一的依靠。

皇帝冷聲道:“你有這自知之明就好。”

容妃的身體僵在原地,眼眸裏射出不可思議的光。

皇帝見到容妃那張五顏六色的臉心中就不暢快,若非不想洩露夏侯徽如今的狀況,他早就把這蠢女人拿下,打入冷宮問罪了。

想到這個蠢女人當年做的好事,皇帝就後悔當年不該寵幸這麽個空有美貌毫無智慧的女人。

“陛下……”在皇帝冰冷的視線裏,容妃不可置信地哀呼起來,“臣妾當年那樣做也是為了兩個孩子的安全啊!”

“雙生子在皇室本就不是大事,除非其中之一當上皇帝。”不願意再給這個蠢女人空想的希望,皇帝毫不留情地說道,“你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證明了你的野心而已。”

“如今鬧到此等地步……”

皇帝嘆息着看向屏風之後的內室裏正在攬鏡自照的夏侯徽,又想起不知所蹤的夏侯舒,眉眼間染上一絲郁悒,大步起身離開,只冷冷甩下一句話。

“……你便自求多福吧。”

皇帝離去之後,容妃大發雷霆,在寝宮裏咒罵了夏侯舒小半個時辰,擡眼一見邊上穿紅抹綠的夏侯徽,心情更是沉到了谷底。

“徽兒……”看着最得意的長子變成了如今這副德性,容妃痛心疾首,踱步到夏侯徽身邊,動容開口。

夏侯徽詫異擡頭,打斷道:“母妃,你喚錯了,我是舒兒啊。”

容妃醞釀了半晌的一腔憐愛之情都被哽在了胸口,卻見夏侯徽反過來用更加憐愛的眼神看着她:“我知道母妃或許是被皇兄離宮出走這事兒給氣糊塗了。皇兄也真是不懂事,怎麽能一聲不吭就離宮呢?如今害得母妃思念成疾,竟也不知道回來看看!”

容妃:“……”

容妃愣愣地看了夏侯徽半天,卻只從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看出了純粹的擔憂關懷之情。她終于意識到,自己曾經驕傲得意的那個文武雙全的長子,已經徹底變成了如今這個不男不女的怪胎。

容妃一時悲從中來,抱着不明就裏的夏侯徽痛哭了一場。

但哭過之後,她卻是換了一副态度,整日避居在自己的重華宮裏,對夏侯徽不聞不問。便是夏侯徽主動去問安,她也是拒之門外。

這個兒子已經廢了,若說從前還是她的驕傲與榮光,如今卻只是一個令人生厭的污點與恥辱,即便有朝一日恢複,見識過夏侯徽如此醜态的皇帝又怎麽可能還對他加以重用?

看透了這一點,容妃也不願再将自己那僅有的慈母之心消耗在一個廢人身上了。

相反,那個剛剛還在被她咒罵、從來沒有被她放在眼裏卻能輕松擺脫皇帝的追查的次子,如今表現出來的能力更加讓她眼熱,讓容妃心頭又升起了另一種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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