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山非我意4
當皇帝手下的繡衣衛找到蕭妄之時,他正坐在太學對面的一家小店吃面,鮮香的面湯熱氣騰騰,金黃色的面條勁道十足,讓人看着就口齒生津。
蕭妄坐在那簡陋的木桌前,身上穿着太學生的文士服,一身氣質超凡脫俗,即便是吃面的動作優雅得如同潑墨留書,一舉一動幾可入畫。
穿着繡衣衛指揮使官服的男人來到了蕭妄對面,神情複雜地打量着始終雲淡風輕的蕭妄,沉聲開口:“……殿下,您該回去了,陛下在等您。”
蕭妄慢條斯理地吃完最後一口面,掏出一錠碎銀子放在桌上,這才看向來人。
看上去三十歲左右英姿勃發的男人,一身利落筆挺的深紅色官服,身形高大,肩膀很寬,收在袖子裏的雙手沉穩有力,緊繃的身體仿佛在随時防備着來自任何地方的偷襲。
“唔……你們倒是比我想象中來得要早?”他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
繡衣衛指揮使秦川苦笑一聲:“殿下這些時日在太學之中表現得出類拔萃,深得衆位先生喜愛,欲舉薦于陛下,我等按照慣例調查了殿下的籍貫……結果……”
本來是為國舉賢,結果卻審核出了一個假籍貫,繡衣衛上下興奮莫名,還以為能揪出什麽大賊,想不到最後找到的卻是這位神秘失蹤的皇子。
混進太學這一招可真是他們萬萬不曾料到的。
蕭妄點點頭:“明白了,原來是我表現太出衆的原因,下次一定要注意。”
下次?這位還準備有下次?
秦川在暗地裏翻了一個白眼,一肚子腹诽無從吐起。
“對了,你們既然查到我身上,想必之前是抓了那個李秀才吧。”蕭妄突然想到了那個給自己寫推薦信的太學生,便随口問道。
秦川完全沒有半點隐瞞,直接說道:“沒錯,莫非殿下是要保他出來?”
“那卻不必。你只管依律而行。”蕭妄一擺手,神情漫不經心,眼神有些冷漠,“為了娶花魁就敢去借印子錢,為了還債便能給一個來歷不明之人作保,此人人品可見一斑。縱使真有才幹,将來也不過是個貪官奸臣而已,于國又有何用?”
秦川低聲應下,心中很是贊同蕭妄的話。就那個不用上刑便被吓尿了的軟腳蝦,一看便是那等敵軍兵臨城下立刻開門投降的貨色,實在沒有從輕處罰的價值。
“父皇已苦等良久,我們便走吧。”既然已經被繡衣衛找到了,太學的書他也看得差不多了,蕭妄便也不再繼續廢話,起身走在了對方前面,一瞬間反客為主,意态自若。
“是。”
秦川松了一口氣,非常自覺地跟在蕭妄身後,街上人群裏一些不起眼的人也慢慢跟了過來,隐藏在附近,既像是保護,又隐含防備。
蕭妄目光只是一掃,一眼就将這些與普通百姓不同的人都識別了出來。
但不管是這些隐藏在暗中的人,還是明面上的秦川,都自動自覺地與蕭妄保持距離,身上的每一處肢體語言都訴說着抗拒。
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知曉了不少隐密的秦川現在想想自己在宮中見到夏侯徽的那副樣子,都控制不住心中發寒,看了一眼旁邊這位風姿翩然、雅隽不凡的少年皇子,眼神簡直比看待瘟疫還要忌憚,畢竟,若是叫他變成夏侯徽那副德性,秦川寧願自己死了算了。
蕭妄像是什麽也沒察覺到似的,神情一如既往地自然淡定,甚至還有閑心與秦川搭話:“父皇最近心情如何?”
……這件事想必某位殿下本人應該最清楚不過吧?
秦川克制不住腹诽了一句,擡眼瞥了瞥蕭妄,畢恭畢敬地回答道:“……三公主成親當天便染病,現在搬回宮中調養,陛下為此不得開懷,還一心記挂着離宮在外的四殿下您呢。”
蕭妄颌首表示明白。
想來這就是皇帝對外的說法了。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如就弄假成真,将蕭妄與夏侯徽的身份互換,只要知情者不洩密,皇室的醜聞也不會流傳出去。
蕭妄随口問了些宮中的情況,因為不是什麽機密,秦川也都一一作答。
只是一回答完問題,他就像蚌殼一樣牢牢閉緊嘴巴,多餘的話一個字也不肯說,身體也離着蕭妄有三尺開外,簡直是将蕭妄當做了洪水猛獸,就怕一不小心中了什麽手段落得慘絕人寰的下場。
待到将蕭妄送到了宮裏,秦川簡直一身輕松,平時冷肅的一張臉上都能見着克制不住的松快笑意了。
“多謝指揮使相送。”蕭妄站在宮門口,大有深意地看了秦川一眼,這一眼看着秦川渾身寒毛直豎,離開之後都還在一驚一乍,回家後好幾天還反複檢查自己有沒有中招。
看秦川被自己唬得不輕的樣子,蕭妄眼底劃過一抹笑意,待到見到景仁殿中端坐的皇帝時,又恢複了淡漠從容之态。
皇帝坐在龍椅上,階下分別是內閣的五位閣老,宋閣老赫然位列其中。畢竟事關一位隐藏了十六年的皇子,這等大事不可能不讓他們知道。
蕭妄從容自若踏入殿中,一頭烏發由木簪簡單束起,白衣素淨如雪,不見一絲褶皺,望向所有人的目光透徹、澄明,還透出一種漫不經心的散漫孤高。
“見過父皇。”
蕭妄躬身行了一禮,動作再标準不過。
皇帝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着這個兒子,越看越是贊嘆,以往的三公主夏侯舒在他印象之中沉默不讨喜的形象似乎徹底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的蕭妄那令人驚豔的風姿氣度。
想到這個兒子自小被當作女兒養大,險些還要被嫁出去,從小被拘束在內宮之中,與其他幾個兒子走馬章臺的日子相比較,簡直是天上地下。而他還能成長得如此出色,得到太學一衆先生人人稱贊,不知背地裏下了多少苦功夫。如今看來依舊恭敬孝順,不曾對自己表露怨言,只是性格表現得孤僻一些,已經是難得……不知不覺間,皇帝的內心已經腦補了一出大戲,看向蕭妄的眼神一時滿懷慈愛。
此前本打算狠狠訓責一頓的話語到了嘴邊也變味了:“這些年你也算不易,都是父皇失察之過。”
旁邊的幾個閣老原本繃着的臉色也緩和下來,連連開口:“陛下日理萬機,怎麽可能面面俱到?只怪容妃娘娘膽大包天,竟然做出這等糊塗事!”
“萬幸如今真相大白,殿下也當重列宗譜,複歸正位。”
皇宮之中,公主與皇子各列序齒。以蕭妄的身份,自然就該是五皇子,至于原先的五皇子以及排在後面的皇子們,自然也都要順位向後挪。
蕭妄認真地聽着幾人的話,聽到此處便萬分懇切地說道:“這卻不必,如今這四皇子的身份便很好。”
這不按套路出牌的話讓皇帝一呆:“你若是做了四皇子,那你四哥可要怎麽辦?”
宋閣老也極力陳情道:“不錯,四皇子如今的模樣絕不可長久下去,否則必會惹人非議。倘若殿下知道讓四皇子恢複清醒的方法,還望殿下能坦言相告。”
不同于其他只是聽聞了消息的閣老,作為親眼目睹了四皇子一身紅妝的知情者,宋閣老心頭一直是沉甸甸的,深恐哪一日皇帝壓抑的怒火勃發就拿自己做了出氣筒。
一雙雙目光都投向蕭妄,畢竟蕭妄離宮出走,四皇子性情大變,兩件事都發生在同一天,明顯是有關聯的。只是因為沒有證據,加上蕭妄也是被隐藏了身份多年的受害者,他們自是不便将心中的懷疑表露出來。
蕭妄輕輕點頭:“四皇兄性情大變的內情,我的确略知一二。”
上首的皇帝頓時滿含激動地看過來。
蕭妄面不改色,十分淡定地敘述了一通。從接到賜婚旨意之後自己如何糾結郁悶開始講:“……母妃卻安慰我,一旦将來四皇兄登基,就讓我的身份大白于天下……”
幾位閣老忍不住偷眼去瞧皇帝,果不其然看見皇帝的臉色不好。聽到自己的兒子早早惦記着自己屁股底下的位子,別說是天下至尊,即便只是普通的一家之主恐怕都不會樂意。
見皇帝沒有打斷,蕭妄繼續信口胡謅:“然而我心裏頭始終惴惴不安,沒忍住向四皇兄吐露了實情……”
說這話時,蕭妄臉上還是那平靜如水的表情,看不出一點的惴惴不安。
在蕭妄的敘述裏,四皇子就是一個得知了胞弟多年不易之後感同身受、情難自抑的好兄長,不僅堅決阻止了弟弟這樁婚事,還自告奮勇親自僞裝,幫助弟弟逃離出去。
而蕭妄本人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弟弟,堅決不同意四皇子的計劃。
于是四皇子當場發下毒誓,自認為多年來虧待了弟弟的他發誓今後就要以三公主的身份同樣生活十六年,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改變。
作為一個重情重義的好弟弟,見到四皇子都發下了如此毒誓,一但違背誓約後果極其可怕,為了兄長的安危着想,蕭妄當然不得不同意了四皇子的計劃。
蕭妄一番話說下來,前因後果明明白白,還帶上了一定的敘述技巧,簡直跟說書一樣,讓幾人聽着聽着就沉浸其中,最後還忍不住點頭:“兩位皇子真是情深意重啊。”
感嘆過後,幾人都清醒過來,面面相觑,臉上都浮現起尴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