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牙
第4章 月牙
“你今年剛畢業?”
他拿杯子接了杯溫水遞過來,那紙袋裏疊得整齊的衣服已經不再是重點。芙提雙手接過,道謝。
“是的。”
“哦,簽公司了嗎?”
“還沒有。”
“還沒有?”他挑挑眉,“是在接觸還是根本沒有?”
他問得輕松直白,芙提卻越來越緊張,放在杯壁上的手指都有些打顫。
“……根本沒有。”
段昱時笑了一聲,“很好。”
“啊?”
“考慮一下吧,來當《雪頂》的女主角。”
“啊??”
芙提杯子都快拿不穩了。
“無論是你面容的親切,光彩如一個節日無論是你身體的恩寵,仍舊神秘而緘默,一派稚氣,還是你生命的延續,留在詞語或寧靜裏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個賜予像注視着你的睡夢,攏在我懷抱的守夜之中。奇跡一般,又一次童貞憑着睡夢那赦免的功效,沉靜而輝煌,如記憶所恢複的幸福,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濱交給我,你自己并不擁有。投身入靜寂,
我将認清你的存在那最後的海灘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見,也許就像上帝必将把你看見,被摧毀了的,時間的虛構,沒有愛,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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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鷺站在滿天的飛雪裏,霜點爬滿了她的圍巾,寒氣從間隙裏爬入,糾纏到筋骨都發痛。
這是她在學校看的最後一場文藝彙演,她愛了一整個青春的少年被聚光燈圍在舞臺的中央,四周黑壓壓的都是人群,而她是大海裏的一滴水,默默,無聲。
那是她夾在課本裏像信仰一樣的博爾赫斯,而朗誦他的人,是她的第二宗教。
滿懷悲戚的少女垂下了眼,對這突如其來的暴雪天氣不似他人一般有所怨言。
她該慶幸,冷風吹醒自己。
鏡頭裏,她鋪滿碎雪的眼睫正在哆嗦着顫動,裏面盛滿的滾燙眼淚即将下墜,她狠狠埋頭,企圖讓它垂直掉落。
滴答。
一瞬間就消失在腳下的茫白之中,變成一灘沒有深刻痕跡的水漬。
她緩緩蹲下來,縮在暴風與雨雪之中。鏡頭慢慢拉遠,直到她白色的校服外套被卷進天氣的漩渦裏,一切都消失殆盡。
段昱時咬着糖果的塑料棒,牙齒之間滿是酸甜。他咔吱咔吱吃得作響,視線卻一直盯着不遠處的少女。
副導坐在取景器前,任由風機轟鳴了十幾秒,才緩緩喊停。
“各部門收拾一下。”
芙提如獲大赦,伸手扯下脖子上的圍巾,羽絨服也跟着落下,還好工作人員來得及時,替她接住。人已經渾身汗津津,這樣餘熱未消的天氣,演冬景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她一片一片摘着頭發上沾着的人工雪沫,心想,難怪人人都感慨錢堆品質,段昱時的電影一個分鏡就經費過百萬的傳聞也并不僅僅是傳聞。
芙提正忙着清理頭發,不遠處的副導看着她的表情可謂是一言難盡。
鏡頭裏回放着剛才的戲,他看了半段,擡頭問,“……真定她了?”
“不知道。”
“不知道?”
其實還是不太滿意的。
這段戲的背景是男女主各自填完高考意向書後,因為意見不一而産生的分歧導致兩人出現裂痕,既要面對學業的壓力又要兼顧情感上的參差,敏感的女孩分身乏術,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猜測。而這場彙演,更是讓女主馮鷺對他們之間的差距産生了更清晰的認知……
芙提是有演技的,夠生動自然,但不到位。
這就是新人的缺點了。沒辦法很好地投入到角色當中,很難産生代入感,所以成果就囫囵。這張臉蛋和不淺的功底放到市場上随便填一個傻白甜的位置都足夠适用,只是段昱時要的可不僅僅是這些。
她的眼淚掉得不夠及時,因為是掩面,所以取不到眼部特寫,情感的抒發全靠軀體的小細節。但很顯然,芙提沒能做好。
“要不還是敲打敲打伏玥吧。”副導說,“你去說的話她總會有時間的。”
段昱時不以為然,“有這個時間我還不如給她拟一份經濟合同。”
“那是,她今時不同往日了,等今年電影節一過,片酬又得漲兩倍……”
副導碎碎念着,說到一半發現身邊的人早就不見了。他懵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段昱時說的不知道,是不知道芙提願不願意參演。
段昱時還有事情要忙,他說了今晚要請她吃飯,當做替他保管外套的獎勵,芙提想走的心被掐滅了一半。
她被安排在劇組群演的休息室裏,工作人員匆匆忙忙進來又出去,誰也沒對她多投一個眼神。
別說這樣青澀的新面孔了,哪怕是三栖影後坐在正門口,他們都只會禮貌地讓她讓一讓。畢竟是段昱時的團隊,職業素養高,專業能力強,并沒有那麽多閑情逸致去八卦什麽。
校規明确說明了前兩年不允許學生在校外私自接戲,芙提這樣的乖乖好學生更不可能做出違紀的事情,這樣的場面疏于應對,說緊張是有的,但抱着紙袋子好一會,就因為疲憊睡着了。
“進組第一天就讓人試那麽難的戲……我都不好意思看她,怕她接不住。”
“接不住就再找。這種程度都怯場,我的耐心沒想象的多。”
芙提是被外面斜落的夕光曬醒的,迷糊的意識裏捕捉到這場對話,還沒來得及識別聲音,就聽見其中一位先行告別,随後耳邊就是吱嘎一聲,門被打開了。
段昱時走進來,靠在她旁邊的化妝桌上,看着她從睡意中掙紮醒來。
“多睡點。”他看了眼表,“冷嗎?把我的外套拿出來蓋吧。”
芙提吓得整個人坐正了。
段導演對自己的恐吓十分滿意,随手拉了張椅子過來,坐下,開門見山,“感覺怎麽樣?”
“啊?”
他回想起上次給她的暗示,根本聽不懂。為了節省時間,還是單刀直入些,“我的意思是,劇組的氛圍,工作強度,劇本,我們的能力,和你對戲的演員,你覺得怎麽樣?”
“如果你感覺良好的話,我建議你成為我們的一員。片酬好說……”他掏出手機,瞥了她一眼,“不過不能獅子大開口哦。”
芙提被這節奏快得眼前一片缭亂,她用最快的速度挑出重點。
“您的意思是,要我來擔任女主角?”
段昱時在計算稅率,“不然?你今天試的是誰的戲?讀的是誰的臺詞?不想當女主角,你想當那些被風機吹得到處都是的雪?”
他把亮着的手機屏幕放到她面前。
“去掉稅後,你能拿到這個數。”
財大氣粗的段導演顯然胸有成竹,“怎麽樣?考慮一下吧。”
芙提被餡餅砸暈了,“不是……這……怎麽會是我啊?”
段昱時沉默了。
緩慢的一分鐘過去,芙提的臉憋得通紅,“段老師……”
“就當是你幫我保管衣服的獎勵。”
他好沒誠意,思考了那麽久想出來的理由依舊很爛。
“可我怕我會做不好。”她手足無措起來,“我……”
“是怕自己做不好,還是怕別人對你的期待落空?”他伸手摸進口袋裏,拿出一顆糖來,丢到她面前。看她反應慢半拍地去撿,眼神波瀾不驚,“經常這樣?”
荔枝味的。
芙提擡頭,“……什麽?”
“經常這樣瞻前顧後?”
段昱時摸出顆別的顏色,葡萄味酸得掉牙,他面色不改,說的話卻一針見血。
“沒試過就覺得自己不行,試過了又覺得自己做得不好。到底是出于自卑沒信心,還是因為害怕達不到別人的預期?你拍電影是為了成就你自己,還是為了那些轉瞬即逝的掌聲?”
鐘哲鳴拿着手機折返,門沒關緊,男人低沉平靜的聲音透過寬縫傳出,清晰入耳。
芙提捏着那顆糖,沒從辯解。
段昱時對人心的拿捏向來都是随心而行,像這樣戳着別人的心坎去好為人師的缺德事實在做得不多。但他同時又很清楚,這番話不得不說。
不論是為了解決劇組的燃眉之急,還是推這小鹌鹑一把,都有必要。
但他不是大善人,也不是普度衆生的大耳彌勒,大家都是成年人,多少留點面子。
于是他又那樣哄騙,告訴她:“如果你今天的表演有任何一點不足,副導都會沖到你面前讓你卷鋪蓋滾蛋。但很顯然,我們都對這場戲沒有異議。這是一種肯定,如果你感覺不到,那我現在明确告訴你。”
他靠近了一步,從門外的角度看來,男人幾乎是壓在女孩身上。實際他們的距離并沒有這麽近,但芙提還是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氣息。
“芙提,你很厲害。”
那顆糖果她明明沒有放進嘴巴裏,卻無原生出一陣清甜,融成不膩的糖汁,灌進感官裏。
段昱時碰到她澄亮的眼睛,抿了下唇。
半晌,他笑了。
“所以可以了嗎?”
他撤出危險距離,五官變得開闊清晰。
原來長眼狹眸彎起來也能像月牙,甚至比月色更能蠱惑人心。
“芙提,成為我的女主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