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野心
第29章 野心
她垂眸,看着那一直都沒松開的雙手藏在外套的遮蓋下,相扣的五指突然就想伸開一下。
可只是拉伸了不到一秒,段昱時就回過頭來了。她被那視線驚了一下,随後猛地搖頭,想解釋自己不是因為被冷落而故意搞小動作,卻說不出話來。
她害怕了,害怕段昱時說出任何話,怕自己的這份幼稚暴露在他的認知裏。
可他卻将伏玥的話簡單地複述了一遍。
“她說那個女人經常在劇組裏面請大家喝胡蘿蔔汁,這味道很少被人接受,但礙于面子又不得不喝,久了大家就都開始有怨言,她還自以為做了好事,在拉攏人心……”
不過是些女人之間的瑣事,他分神聽了幾句,其實注意力都集中在臺上。至于芙提,更像确保牽住了的風筝,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就好。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舉,撫平了那冒起來的名為自卑的小芽。
終于熬到最佳配角的提名,在投過來的冷白光線下,伏玥精致大方的面孔在一衆歐美女星中獨樹一幟,即便只是匆匆幾秒,也足夠驚鴻。
周圍有人在小聲議論,說的是中文,大抵是些她志在必得的推測。可芙提看着那自信開朗的容顏,實在想不出,如果這樣的太陽都不能照亮自己,那還有什麽物種是可以有光的?伏玥的成功從來不是理所應當,她與那個獎杯足以相稱。
陳長的鋪墊後,她确實如願以償。英式發音純正且腔調标準,一場發言簡練又足夠謙遜,待那黑色的裙擺迤逦着下臺,背後的掌聲尚未停歇。
芙提看着她踩着臺階而上,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名譽和贊美都集中在她的高跟鞋鞋跟,被她踩在腳下,變成了伏玥的墊腳石和敲門磚。
攝像頭的閃光燈在嘉賓座位後面不停亮起,芙提背對着攝像頭,心裏突然在想,有朝一日站在燈光面前的人,能不能是自己呢?
這份落差感被放到最大還是在段昱時上臺領獎的瞬間,她身邊空出來的座位尚且還帶着餘溫,上一秒還和自己十指相扣的男人,下一秒便在臺上風輕雲淡地接受主持人谄媚的打趣。他的作品芙提後來看過許多,甚至創作出這些故事的人最近夜夜與她纏綿,可不知怎的,此時竟然還是不受控地生出遠遠的距離感。
在離他十幾米的座位上,她俯視着那份成功,和那個手握年度最佳影片獎的男人。
“覺得陌生,對不對?”
Advertisement
伏玥在喧鬧中傳來這樣一句搭讪,見她懵懂地望過來,笑了笑繼續道:“我當年也是這樣愛上他的。”
那一年,他們的結晶《殿》被捧上新人電影獎,在國內規格最高的電影節上摘下桂冠。彼時段昱時也不過二十有餘,意氣風發又充滿野心,眼神和在拍攝現場鑽研鏡頭和埋頭修改劇本的時候一模一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會成功。
伏玥不出所料地墜進了這份和自己相同的自信裏。她堅信她和段昱時同一路人,既然是同路人就應該一起走,走到最遠最明亮的巅峰。
“可他拒絕了,拒絕得幹脆利落。”她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初戀往事,臉上也已經掀不起波瀾,“他說,我們的友情變不成愛情,而愛情是一種游戲或者是一種命運,我對他來說只是前者,所以他不願意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芙提聽了都會感覺到痛的語句,從伏玥嘴裏平淡地說出。她甚至笑意不減,看着那緩步下臺的男人,問道:“很讨人嫌,對不對?”
她們對段昱時的感受幾乎是一樣的。
只可惜芙提擁有了,而伏玥沒有運氣。
段昱時回到座位上,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獎杯丢進芙提懷裏,對她說:“送你了。”
芙提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啊?”
“啊什麽啊?”他敲敲那老是慢半拍的腦袋,“新年禮物。”
芙提都快淩亂了,伏玥探出頭來:“他給你就拿着,這上面的金子是真的,刮下來能賣多少就多少。”
“別理她。”
段昱時的身體一靠,徹底擋住了伏玥和芙提相交的視線。
“哦、哦。”
她捧着那沉重的獎杯愣愣地回應。
伏玥側目,只能看見那秀氣的側顏。
她苦笑。
也可能不是缺少運氣。
電影節還會持續一段日子,但段昱時顯然只為第一天的頒獎騰出了時間,等那帷幕落下不到幾個小時,他們便已經在返程的飛機上了。
京都的雪下得又厚又重,入了夜頗有幾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視感。在開車前往劇組的路上,芙提在疲憊的困意裏迷迷糊糊地聽見電臺在放這段時間的時事熱點,娛樂頻道首當其沖的就是段昱時的作品斬獲金獎和伏玥拿下最佳配角的喜聞。媒體向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将兩人又湊在一起成為話題,調侃的語氣和暧昧的态度,糅合成似是非是的“真相”。
段昱時問她:“會感到不甘心嗎?”
芙提給出了肯定答案。
她在他面前一向誠實,也自知自己的小心思瞞不住他敏銳的洞察。與其鬧別扭徒增他們之間的矛盾,不如坦誠些,也更體面。
“不甘心就成為她。”
在窗外鋪天蓋地的飛雪裏,男人的話卻像火焰,燒着了她的怠惰。
那時的芙提僅僅只是以為,段昱時的話有力量是因為她愛慕他。其實不然,除此之外的另一種因素是他本身就是個很有力量的人,而在她尚未察覺的時刻裏,他們完成了力量的交接。
兩顆心互相碰撞,事業和愛情相互在平衡中尋找支點,既救贖了她的膽怯,也為她造了一雙翅膀。
段昱時見她不答,剎車的間隙問:“沒信心?”
芙提搖頭。
“我會超越她。”
男人笑了,對她突然的野心不作評價,只給出肯定和贊賞的目光。
他摁滅了車內昏黃的燈,在四下無人的黑暗裏摁住她的後腦勺,輕輕吻了上來。溫柔又缱绻,舌尖舔過唇瓣,她感覺自己在頃刻間就變成了初升旭日下融化的雪。
馮鷺的轉變并不是這樣好塑造的,無論是妝造還是演員自身,對容貌和功底的要求都很高。盡管外頭的新年爆竹聲不斷,芙提卻一口氣都沒能停歇,在這條探索之路上磕磕絆絆,摔了又咬牙爬起來。
她始終夠不到及格線,連已經對她有些和顏悅色的副導近來都緊鎖眉頭,囑咐鐘哲鳴下戲了多擔待一下——畢竟段昱時最近不得空,放眼整個劇組最适合去指點芙提的也就只有他了。
可他也不過科班出身,能勝任角色不代表能勝任人師。倘若真有點石成金的本事,早早退圈選擇考研,為母校培育人才去了。
副導給段昱時打電話的時候會順便提及幾句,有時無心有時有意,目的都是為了催促他快些回來。
彼時段公子正躺在家裏沙發上,吊兒郎當地吃開心果。
“不說她是你帶過來的,就是女朋友這個身份,你也得把責任給我扛起來。她那稀碎的演技我見一次命就短一年,你趕緊回來,就當救救我。”
“知道了。”
他挂了線手機依舊不離手,權當眼前頭發已經半白的男人是空氣。
段博裕手裏執着兩顆黑子在把玩,眼睛看的朝向卻不是棋盤,而是段昱時的臉。
“電影拍得不怎麽樣,破事倒是一大堆。” 他掀起唇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是嫌攢的資本不夠揮霍是吧?段昱時,這就是你所謂的宏圖偉業?”
微信上是芙提發來的日記,她總是乖巧,習慣每天和他彙報情況。或長或短,什麽都說。
段昱時兩眼掃完,悉心回複了,才緩緩坐直身體。
“不勞您操心。”他毫無顧忌地點起煙來,“等哪天我死外面了,您再冷嘲熱諷也不遲。”
那兩顆質地精良、價值不菲的黑子下一秒就砸到了他身上。一顆落在肋骨,一顆擦過額角,雖不見傷口,但憑這力道,淤青遲早生長。
段昱時一聲不吭,等待着他的怒火傾盆而下。
果不其然,段博裕下一秒就站起來暴跳如雷,指着他的眉心在罵:“我真是白瞎了苦心,培養出你這樣的白眼狼!”
“是。”
他不可置否。
段博裕氣得呼吸都不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回家之前還出了趟國。怎麽樣?拉斯維加斯的不夜城夠不夠紙醉金迷,讓你和段望舒兩個人都流連忘返到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你又有什麽資格提她呢?”段昱時終于擡起眼來,看這在外功名雙收,地位崇高的段大導演,此時在這些已經破敗的結果中氣得橫眉冷豎,語氣依舊冷淡,“當初是你親手把她趕出家門的,不是嗎?”
他的黑眸其實和段博裕如出一轍,連容貌神情都相似得離譜。只是時代造人,觀念之争橫在父子中間,這麽多年,早已演變成一道鴻溝。
段博裕沉默着,但段昱時知道,他只是在組織別的語言,等待進攻的時機。
這樣的氛圍如若不是出于法律關系,他根本不會多留。這幾天盡完了孝,也是時候該走了。
在段昱時的背影遠走前,段博裕還是扣動了扳機,将那挖苦的言語作子彈,自認為瞄準,道:“你是不可能成功的,段昱時。你的作品和你的人一樣糟糕,所謂的愛情在你的故事裏也不過是在和稀泥。才華?你的才華能達到我今天的高度嗎?還是說,你真的能超越我?”
也不是沒有媒體猜測過他們之間的關系。同樣的姓氏,相似的眉眼,雄厚且龐大的資金後臺,樁樁件件都有指向。只是世人不懂,很多事情哪怕是真相,也會礙于某種力量無法暴露在大衆視野裏。
段昱時難得頓了下腳步,煙嘴咬在齒間有些難忍的苦澀感。
關于他在提克電影節上獲獎的事情人盡皆知,作為國內電影圈最炙手可熱的新星,他的冉冉上升,越是高聳入雲越是能彰顯市場風氣,捧他的比比皆是,上到高層下到基層,他早已不是當初倚仗母親的援助才能勉強拍出一部小成本制作的,籍籍無名的導演了。
段昱時的名字更像是一個标志。
只是這個标志在段博裕眼裏依舊像登不上臺面的劣質膠卷,即便偶爾拍出精美鏡頭,也是随時能夠丢進垃圾桶的存在。
“知道了。”他耐着最後的脾氣回應,“但我做什麽都好,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都不需要你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