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金魚

第32章 金魚

季明信在母親的葬禮上一直牢牢地牽着她的手,如果不是那溫暖又寬厚的掌心在給她傳遞溫度,芙提覺得自己可能會在外公嚴厲的目光裏羞愧而死。

“她的意思是,芙提姓季。”

外公本來就沒有樂意接管的意願,不然也不會狠下心放縱女兒在外受苦這麽多年。他什麽也沒說,得到了結果便上車離開。直到尾氣消散,都沒多看芙提一眼。

季明信告訴她,“如果你不想姓季,就跟我姓吧。你的監護人寫我的名字,可以嗎?”

季明信和季明岩是同一個姓氏,甚至他們身體裏留的是一樣的血。可芙提知道,不一樣的。

冷血和溫情怎麽可能會一樣。

從她被季明信牽着手帶回季家開始,芙提就已經做好了唯他獨尊的準備。

可在十二歲小升初那年,她拿着志願表讓季明信幫她填的時候,男人問她:“為什麽要我填?”

“因為……小叔想讓我去哪,我就去哪。”

她不過是個廢棄零件,安裝在有需要的地方就有價值。而在季明信的生活和事業裏,她顯然是不被需要且多餘的,所以只能盡可能地聽話,以免慘遭被丢棄的宿命。

原本以為能夠讨好他的話語,卻讓季明信的眉心緊鎖。

季明信連鋼筆筆帽都沒打開,直接将空白的表格還給她。他說了很庸俗,卻是一定要讓她明白的話:“芙提,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的義務是保護你,而不是約束你。”

所以盡管他對娛樂圈百般唾棄與厭惡,也還是在她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請她吃了一頓有史以來最豪華的晚餐。

他說:“選擇了就不可以後悔。”

芙提不後悔。

Advertisement

她和馮鷺最大的區別不是在于沒有遇到一束光一樣的陳柯,而是她身上蘊藏着即便滿身污泥,也能不假思索地繼續生長,直到根莖盤虬,直到枝葉繁茂。

……

段昱時沉默了很久,到最後也沒告訴她,這樣錯綜複雜的家庭關系在豪門世族裏太普遍,甚至不能成為她性格組成的理由。

鏡頭拉回她驚慌失措的面孔,他在錄屏器前連連失望。

她就蹲在那裏,蹲在冬夜的冷風裏,頭頂的月亮施舍般投下幾縷光芒,照不開他們認知上的參差。

芙提的本意只是想解釋她并不是溫懶的花束,段昱時卻理解成了一場失敗的人物構建。

但不可否認的是,芙提的內心也确實希望這段經歷可以在他心上掀起一點波瀾。不是導演對演員失職的憐憫,而是愛人對自己的疼惜。

那時的她,尚且不能夠很好地在工作時間跳出“伴侶”這個角色。可段昱時已經是很好的演說家,對她磕磕絆絆又小心翼翼的發言,唯一的體會就是無奈,并認為她演講稿準備得不充分。

那個晚上的不歡,導致接下來的幾天裏,兩人的氣氛降至了冰點。

在別人眼裏,不過是簡單的職場矛盾。畢竟他們沒有參與這場愛情搭築,自然也就沒辦法像芙提一樣體會坍塌的痛苦。

看見自己精心維持的雕塑出現了第一道裂痕,那些心痛與恻隐,苦楚與惆悵,都像是自傳扉頁裏痛苦萬分的留白。

“一次不行就拍十次,十次不行就拍一百次。”

他留下不耐的指示,又再次踏上了陌生航班,去往一個個需要他的目的地。

留下芙提一個人,在原地注視。

如果只是粗暴地摁下一個逗號,擦出潦草的邊緣,芙提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傷心,傷心自己的沒用。

可在他的序章裏,需要的是一個圓潤柔美,沒有缺口的飽滿句號。

從公交車站回來的那個晚上,段昱時在車上什麽也沒說,她因為膽怯也一直沉默着。他把她送到房間門口,進來待了兩分鐘。

那兩分鐘裏,他們接吻的時間超過一百秒。

潮濕的,帶着炙熱溫度的柔軟唇舌,一寸寸舔舐過那疼痛的傷口,并告訴她沒事的,她不會被放棄。

芙提猛地哭出聲來,一門之外,她知道段昱時還沒離開。

一條短信點亮了手機屏幕,是他的署名。

“早點睡覺。”

第二天早上,她門口的垃圾桶上細小的石米中間,滿是抽到末路的煙頭。從數量就能看出主人的煩憂,更別提那歪歪曲曲被用力摁倒的形狀。

她終于明白,那次在病房裏,段昱時要她多少抱怨兩句是什麽意思了。

芙提多希望,段昱時可以責以她全部的嚴厲。這樣的溫情在人愧疚不安的時刻裏,只會像增稠劑一樣填進來,将情緒和思維都混成了不可挽回的形狀。

她演不好,于是每晚都在哭,雖然心裏知道哭沒有用,但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起作用了。到後來的幾天裏她甚至會在段昱時面前哭,是已經到了完全無措的地步。

副導看着最近精神狀态都不太好的芙提,盡管沒她的戲份,她也還是每天到場學習,心裏嘆了口氣。他知道段昱時的暫時離開除了處理工作外,更多的是在給她獨立的思考空間。

有的時候戀人的陪伴與鼓勵是一方良藥,但有的時候,也可能是焦慮的放大鏡。

所以他走了。

淩泷那天來拍最後的戲份,得知最近劇組的停滞和芙提的不前,心裏小小地驚訝了一把。她沒藏着掖着,将心裏話告訴芙提:“他對你可是真上心啊。”

從前伏玥也好,其他人也好,誰不是演不好就要被罵個狗血淋頭的?這樣捧着供着的人有沒有存在過段昱時的人生裏,淩泷一直都是存疑的。但是現在真的見識了,心裏又有些五味陳雜。

芙提說:“他越是期待,我越是做不好。”

個人修行,別人插不了手。

淩泷拍拍她的肩膀,也只能徒說些寬心話。

笨蛋無法快速長出翅膀,就只能在漫長的練習中一點一點收集羽毛。芙提并非每天一無所成,她的鏡頭在拍了幾十遍之後還是能夠勉強過線,但這并不利于她的進步,也不是段昱時想看到的。

“看她演戲就像在逼小學生寫作業。”

要一個一個細節的教,手把手地那種。

鐘哲鳴偶爾也會給段昱時打電話,兩三句繞不開芙提,再遲鈍都能察覺出不對勁。但他并不是八卦的人,也不認為兩人的身份在戀愛這件事情上有什麽錯,于是識趣地閉口不提。

“你什麽時候回來?”

段昱時含糊地說了個時間,鐘哲鳴問他該怎麽辦。

總不能放任她這樣自我折磨下去,哪怕這是成長必經的過程。

那頭的男人沉默了數秒,電磁波之間只剩下吞吐的呼吸聲,香煙的霧氣飄散在拉斯維加斯夜晚的天空,他站在陽臺上,眺望着院子裏有些蔫巴的花草。

那邊隐約有女人的聲音叫了他一句,鐘哲鳴沒能聽清。

第二天便是周末,副導劃了一條路線給她,讓她自己注意遮蔽,去這些以後要取景的地方踩點,好好找找感覺。

芙提便戴上口罩和眼鏡,踩着帆布鞋踏上了公交車。就像回到去年夏天,還是個學生的時候。每天抱着教材穿梭在樓道和教室之間,偶爾也會在樹蔭底下看斑駁光影。

她和學校裏的大多數人都不一樣。那些人渴望更大的舞臺,想要被這個世界看到,芙提卻連類似的野心都沒有。

她唯一想要做到的就是把每一件事情做好。

為什麽想要成為演員?這原因說出來可能很荒謬,因為她希望被人記住。高考那年的暑假,在填志願之前,芙提陪着朋友去看了《尋夢環游記》。裏面急切想要得到米格爾幫助的埃克托,怎麽跑也跑不出橙色花瓣鋪成的通往人類世界的橋道,因為在他向往的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人記得他。

“死亡不是終點,被遺忘才是。”

電影的最後,曾曾祖母不帶任何附加條件地将米格爾送回家人的身邊,朋友坐在一旁,靜靜地揩去臉上欲掉落的眼淚。她扭頭問,芙提,你怎麽沒哭?

因為她還在回味那份臺詞給她帶來的震撼。

“我一直以為愛的反義詞是不愛,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愛的反義詞遺忘。我不會忘了你,因為我一直愛着你。”

季明信那段時間對她的關心是這十幾年以來的頻率最高的,可芙提始終給不了他答案。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向往什麽。想學什麽知識,以後去就任一個什麽職業,她對這份未來構建毫無概念。

直到電影的尾曲響起,她才緩緩地聽見了心底的鐘聲。

她想成為一個演員。

能夠被愛,能夠被記住。能夠在另一個世界依舊被很多人想念。不會再重蹈被丢棄、被遺忘的覆轍。

很好,沒有比這更好了。在填下京都電影學院這個志願的時候,她終于笑出聲來。

那四年學習的時光可以說她目前為止渡過的最輕松的階段了。那些極其尋常的日子,平凡的事物,在她眼裏看來都閃着細碎的月光,鋪亮她原本暗淡無光的生活。

芙提不想在這裏停下來。

她站在街道邊的玻璃魚缸前,看裏面五彩斑斓的光将這透明隔壁折出琉璃般的色澤,裏面游動着幾尾慵懶的蘭壽金魚,各有各的特色,紅得特別又可愛。

有陰影落在腳邊,聲音掉在漁夫帽上,芙提擡起眼來,恰好看見那和善的微笑。是個中年女人,聲音溫柔:“很漂亮,是不是?”

芙提點點頭。

她便自顧自地介紹起來:“這只渾身紅透的叫車厘子,兩頰邊有點紅的叫荔枝,它們兩是最懶的,見着人喂食都只會慢慢悠悠地過來……哦,還有那只,頭頂上一點紅的,叫一點紅。”

芙提被逗笑了。

她買了一瓶老板推薦的烏龍茶,卻婉拒了她想賣魚的請求。心情逐漸開闊起來,她看着手機導航朝下一個地點走。

突然有微信進來,備注是一只羊的表情。

“注意安全。”

是她早上給段昱時報告行程,他現在才回。可副導說他去美國了,有時差也在所難免。

芙提說:“我好想快點到三十歲。”

“為什麽?”

“因為感覺會很酷。”

段昱時正躺在海灘邊上,旁邊有人在燒烤架旁為了一塊鮮牛肉而争吵,不遠處是海浪,看久了還能發現有人在這烏漆嘛黑的環境下打沙排。篝火明豔,燒得他眉眼英俊,段望舒只看過一眼,便又開始嚷嚷他怎麽心裏只有工作。

他卻置之不理,光忙着回複微信。

“那你的三十歲,會有我參與……吧?”

“到那時候你就四十歲了……吧?”

她學着他幼稚的斷句方式,像每一對墜入愛河裏的笨蛋情侶。

“那又怎麽樣?”

“沒。”她說,“好想快點推着輪椅拉你去公園裏曬太陽。”

“那得到八九十歲。”

“我要活到一百三十歲。”

段昱時笑了。

芙提點開那五秒的語音,嘈雜的背景音作配,襯得他聲音更加清潤。

“那我陪你一起活到一百三十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