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成長
第31章 成長
再次睜眼的時候已經是午上三竿,芙提看着手機上的時間心情崩潰,目光落到恰好推門而入的男人身上,聲音破碎:“你怎麽都不叫我!”
“給你請了假。”段昱時一臉坦然,端着那杯溫熱的白開到她嘴邊,喂着她喝下。
張牙舞爪的小獸才伸出手來撓人,又很快被馴服。兩雙手交疊在一起,芙提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杯,才小聲說:“你不能總這樣以公謀私……”
“以公謀私?”第一次有人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他,段昱時沒忍住,眉毛都挑起來了,“我看起來像是什麽慈眉善目的資本家嗎?”
他拍拍她的腦袋,“趕緊給我起來。今天的任務是讓你感知人物背景。”
最遲明天,她就得在鏡頭前拿到一個首肯。再拖下去對誰都不公平。
三十歲的馮鷺是什麽樣的呢?
原生家庭徹底分崩離析,愛人遠走他鄉,畢業至今還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資。每每去偷窺陳柯的社交動态,都覺得自己幼稚又難堪。
成年人的世界是很忙的。時間不再受自己支配,健康也搖搖欲墜,一年到頭陪伴自己最久的吃喝夥伴八成都是油炸速食和即溶咖啡。每天早上起床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早飯吃什麽,油條比豆漿貴一塊五,這個月的房租壓力已經不能放任自己坐地鐵,于是擠上魚龍混雜的公交車。
而三十歲的馮鷺首次登場,就是在夜晚等待末班車的公交車站。
劇本裏寫的是:她穿着已經過季很久的大衣,紋路和質地能夠看出低廉的價格,蜷起的毛球更添幾分寒酸。可她不在乎,畢竟在這種人情冷漠的陌生城市,沒人會越過社交距離來觀察你。雖然上班的時候有些虛榮心作祟,但她的自尊或許都沒有現在手上提着的打折油桃貴。
段昱時和他的團隊都習慣追求利益最大化,所以凡是天時地利,就不會照着劇本按部就班,時常把鏡頭穿插着拍。可很顯然芙提并不能很好地從中适應。但想想也是,二十出頭的沒有吃過苦的小女孩,讓她一蹴而就,實在為難。
如果能夠達到最好的質量,他不在乎多走幾步路。如果芙提不能适應,那就從頭開始。
他們在最熱鬧的時間裏漫步在集市裏,擺在陽光和氧氣下被曬得色彩發亮的蔬菜和水果,耳邊嘈雜的人聲裏各有各的方言和口音,生活氣息撲面而來。芙提踩在有些泥濘的地面上,遙遠的記憶撲面而來。
段昱時觀察着她的表情,心裏想的卻是,當時副導詢問他該從哪個節點切入,才能使芙提在最快的速度裏進入狀态的時候,他疏忽了思考,決定從馮鷺和陳柯重逢後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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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養尊處優的人,或許在優渥的生活裏更能得心應手。
可他高估了芙提。
“能感受到什麽?”
他們在學校附近找了家老式奶茶店,點了兩杯五塊錢的檸檬水,坐着看小學生放學。
校門口堆滿了來接的家長,多是老人,拄着拐杖的也不在少數。
芙提不知道段昱時想要什麽樣的答案,她只是把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托盤而出:“窒息。”
不願再忍受家暴而終于離婚的母親放棄了和她的親屬關系,終日賭博的父親收手居然是因為得了絕症。二十五歲的馮鷺在陳柯離開以後,覺得生活不會更糟了。
她既要忙于職場,又要兼顧醫院。即便那個男人欠下賭債,打手找到學校來導致她大學被迫休學一年,她也還是做不到棄之不顧。
“我原本以為我們家只是有些困難,沒想到原來是藏了顆定時炸彈。”
如果知道父親一直在賭博的泥潭裏下墜,馮鷺或許根本不會去認識陳柯。
家境優渥的王子,能給她漆黑的未來灑下一輪月光,讓她從此有了路可走。那時馮鷺以為,只要一直跟着陳柯的腳步,就能走到有光的地方。
只可惜她的愛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多,到最後她生出的最後一絲情緒竟然是——舍不得。她舍不得那樣幹淨的陳柯和她一起背負那些債務,背負那些不美好的她。
可見過高處的風景就再忘不了了。這樣的落差讓人難以接受,足以成為她從此以後的夢魇。
段昱時靜靜地看着她。
那雙澄澈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空洞得令人覺得是個差生,課後補習也救不起來的成績,卷面就像她猶豫地說出兩個字後再無音訊的白紙。
人群快散完了,沒人來接的孩子和老師說了再見,然後背着沉重的書包站在斑馬線的另一端等待紅綠燈。
芙提的眼睫顫抖兩下。
段昱時說:“回去吧。”
結果盡不如人意。副導難得連點評都沒說,只把目光投向段昱時。
芙提知道那是結束的信號。
她背過身去,心裏明白今天也不行。
三三兩兩的工作人員從她身旁路過,吆喝着收拾道具,推着巨型攝像機到處奔走,這樣低溫的天氣也能出一身汗。
小樂抱着外套匆匆跑過來,“芙提姐,段導說收工了。我還要善後,你先回去吧,晚上風涼,你別感冒了。”說完便走了,連多呼吸一口的時間都沒有。
他們在這公交車站磨了一個晚上。
一股無名的悲戚突然就湧上來,湧上心頭,淹沒了眼眶,從那濕紅的邊緣掉落,滴進幹燥的瀝青馬路裏。
芙提吸了吸鼻子,将那外套的拉鏈拉好。可是眼淚忍不住,只能用手背和袖子去擦。明明心裏什麽也沒想,但還是止不住地沮喪。
京都的冬天尚未遠去,呼吸之間還能有霧氣凝結。又幹又冷,冷得不近人情。對面車站的公交車走了一班後面又緊跟着駛來,廣告牌投出紫色和綠色揉雜而成的光,光怪陸離得炫目。
她慢慢地蹲下來,揉了揉發澀的眼睛。
情緒宣洩出來了,理智就會慢慢回籠。
傍晚日落的時候,段昱時盯着她讀錯了兩次臺詞。連副導都有些吃不消,轉過頭去不願在再看,他卻雙手環着胸和她對視。
她怎麽可能抵得過那年長優勢下的淡定,起先倔強地回望,又像個逃兵一樣匆匆敗下陣來。
芙提從來沒聽過他這樣冷漠的聲音,沒有情緒起伏的,平靜到令人噤若寒蟬:“我記得這句臺詞裏面并沒有生僻字。”
她知道是她失職,于是壓着委屈致歉。
晚上暫時休息的時候,芙提一個人端着盒飯坐在臺階上吃。段昱時過來找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飽了,不停地在抽煙。最後煩躁地把煙頭投向垃圾桶,沒投中。
“不是故意兇你的。”他說,“但你做得不好,知道嗎?”
芙提嘴巴裏塞着硬邦邦的米飯,使勁點頭。
演技是天賦和努力的結晶,可背臺詞只需要其中一樣。
是她犯了可以避免的錯。
段昱時垂眸看小孩吃飯,快餐的菜色哪裏能和酒店裏的私廚相比?可她吃得比以往每一頓都要用力,好像把食物塞進肚子裏就能變成做什麽都毫不費力的天才。人類最原始的增強方式,在這傷心欲絕的時刻被端上現代劇場。
“芙提。”此刻,他不得不說了,“我想你應該清楚演員和角色兩者之間的關系。”
這個理論課上會重點講,期末考試也必考的考點,她不可能不記得。
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呆板點頭。
“我要的不是你去飾演馮鷺,而是需要你成為馮鷺。知道我今天為什麽帶你去逛菜市場,讓你看小學生放學嗎?那些叔叔阿姨會因為幾塊錢和你吵十分鐘,彼此砍價互不退讓,看到擺出來的應季水果會因為太貴而不敢下手——這就是生活,是她從小生活的環境、經歷的路,沒有金碧輝煌的大房子和價值連城的豪車,沒有三角鋼琴和哈姆雷特,甚至衣食堪憂。”
“而這樣的環境持續了十幾年,突然有一天,因為一個人的出現,以前只能在少女言情裏幻想的一切,都能唾手可得了。馮鷺該是什麽樣的?你根本不懂,你理解成了單純的愛戀,像個熟透的水蜜桃一樣傻傻地往下掉,僅僅只是因為理所當然。她的虛榮心,她的扭曲面,你根本沒深究,更沒呈現給觀衆。”
“為什麽演不出三十歲的年齡感?是因為你的演技達不到這個水準,還是因為你的年紀太小?都不是。是你肯本不能跳出定型思維,去理解這個世界存在的不美好。養尊處優這些年給你造了一個漂亮牢籠,你便随波逐流當了籠中鳥。”
就像物欲橫流的時代裏,純愛小言和狗血劇情成為大勢所趨,電影裏暴露出什麽觀衆就被牽着鼻子走。他們失去了思考能力和基本判斷,甚至奉這種畸形狀态為主流,還自認為自己忠貞不渝。
他說得很籠統,但沒有留餘地。
芙提聽懂了,他是在罵自己嬌氣。
馮鷺是美好,也是不美好的。她就是個矛盾體,既有潔白的空間,又有黑暗的角落。她對陳柯的愛戀裏除了喜歡這種情感以外,還包含了很多東西。這份愛是有雜質的,并非一塵不染。
芙提沒有經歷過愛情,唯一一段開始還是進行時,甚至她連目的都沒有,愛得不能回頭,愛得義無反顧,愛得純粹利落又讓人嘆為觀止——這樣的感情真的存在嗎?真的會有人無所謀地臣服于一個人嗎?
段昱時覺得掙紮。
讓一張白紙生生将自己拉扯成兩半,一半完好如初,一半浸透在墨水裏,是多麽抽象又困難的事情。
他尚且不願芙提太早去面對愛情裏的不完美,卻又急切地需要一個登得上大雅之堂的演員。
雖然心裏早就做好了一旦戀愛就要承擔代價的準備,知道女朋友和女主角兩者難以找到均衡點,但這種棘手程度還是讓他進退兩難。
更何況對方還只是顆種子。
芙提不能參透他的為難,将大部分責任都歸結于自己不夠努力。她放下筷子,再吃不下那寒酸難咽的菜色,“我知道了。”
“可是段昱時,”她小聲說,“我并不是養尊處優地長大的。”
他的心跳頓了頓。
現在在他面前的,漂亮又純淨的小姑娘,完美無瑕得仿佛一件經過無數加工打磨而成的瓷器,讓人連觸摸都舍不得,生怕在上面留下什麽指紋。
可風吹破了那份無暇的僞裝,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有重量的沙粒。
“我從小時候開始就只有媽媽,她是個郁郁不得志的畫家,我們家沒有錢,所以過得很辛苦。”芙提淡淡道,“我的生父很有錢,可我沒有三角鋼琴,只看過十元店裏盜版的哈姆雷特。”
眼巴巴看着應季水果卻沒有金錢能力購買,沒有家長等候、獨自穿過無數街道和紅綠燈放學的人,可以是馮鷺,也可以是看起來完好無缺的芙提。
十歲那年,母親病逝,臨走前為她留的唯一一條退路卻是将她送回季家。
那時季明信不過二十有半,年輕得意氣風發。他彎腰在聽母親最後的叮囑,而芙提趴在他旁邊的病床邊緣,等待着自己被發落。
季明岩這些年一直知道她的存在,卻沒有半點要負責任的意思。
于是在那藝術家的清高和錯亂的精神下,芙提一直都過着和同齡孩子不一樣的生活。只是那時候她并不明白,原來她和別人不一樣在哪裏。
“我是私生女。”
她平淡地說出了這個別人引以為恥的事實。說不忐忑是假的,但比起讓段昱時認為她是個給人帶來幸福的花園,不如早早讓他清楚,這裏早已寸草不生。
所以馮鷺的設定,她受過的苦,芙提不是不懂。
而是她比馮鷺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