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所求

21   所求

一瞬間,餘嬌嬌仿佛入水的魚得以呼吸。

她立刻轉身望去,就見幾個人圍在火堆不遠處的樹林邊緣指指點點,沈獻已經走過去查看情況。

快步走到那,餘嬌嬌問道:“怎麽了?”

低頭望去,地上泥濘的土地裏露出一角破舊的麻布,隐隐可見裹在其中的長靴和裸露在外模糊腐爛的臭肉。

一旁的小厮一臉驚恐:“我,我方才尿急就想到旁邊方便一下,沒想到澆出了這麽個東西。”

沈獻掩袖觀察一番:“屍體腐爛沒多久,死去差不多三四天。土壤松軟,是這幾日才埋進去的。”

餘嬌嬌望向一旁的主管:“這幾日營地裏有人失蹤嗎?”

主管搖頭篤定:“沒有,所有人都是分區管理,每個人都在名冊中,早晚點名,不會有遺漏。”

餘嬌嬌又朝屍體細看去:“瞧這人穿着不像是流民。”

她忽然眉頭微皺,“這個鞋子的形制......”

侍從聽到這話立刻會意,用棍子将那屍體漏在麻布外的鞋子撥倒,露出沾染泥土的白色鞋底,上面隐隐可見印着三個小字。

齊州布絲坊制。

“齊州人?”

“齊州人的屍體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些流民都是永州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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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一時之間七嘴八舌,餘嬌嬌安撫道:“将這屍體撥出來,看看有沒有什麽問題。”

“是。”

“等等。”

沈獻攔住想要上前的侍從,他圍着屍體緩緩走動一圈,忽然朝張醫師問道:“今早突發疾病的病人是何分區。”

張醫師答:“大多是壬字區。”

他說完這話也愣住了。

壬字區,也就是最靠近這片區域的分區。

一旁的侍從恍然大悟:“這麽說我也想起來了,那張狗娃也是壬字區的,他每晚都有起夜的習慣,這片地空曠離得又近,他總是喜歡到樹林裏放水。因為他一晚上能起夜七八趟,所以我對他印象很深刻。”

另一醫師也點頭應和:“沒錯,張狗娃的确有淋症,當初他到我那看病也是因此。”

元主管聽到這話面色難看:“我聽說齊州那邊瘟疫肆行,死了不少人。”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面色驚駭,如同見鬼一般捂住口鼻連連後退遠離那腐爛的屍體。

若這具屍體當真是齊州死于瘟疫的病患,那為何一夜之間流民病情突急就說得通了。

齊州瘟疫傳染了大片村莊小鎮,多少家都滿門絕戶,枯骨滿街,連朝廷都驚動了。

沈獻也以袖掩鼻皺眉吩咐:“将這屍體盡快燒了,所有衣物盡數焚毀。”

“等等!”

餘嬌嬌卻制止道,“這具屍體死去不過三四日,我們在此地駐紮卻已有十日,說明是有人在我們來之後将屍體埋在這裏。可是望城山腳已經被我們占據,還有層層士兵把守,究竟是什麽人能在這麽多人眼皮子底下突破層層圍困埋屍?況且齊州至揚州相隔甚遠,若是這屍體生前當真患有重疾,又為何會長途跋涉來到揚州?若是為了治病卻又不入城,反而無冠無冢的埋在這裏,如何都說不通。”

主管頓時驚道:“您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偷偷将感染了瘟疫的屍體埋在這裏害我們!”

一語驚雷,衆人頓時炸開了鍋。

“沒錯,不然這屍體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究竟是何人心腸如此歹毒啊!”

“為什麽要這麽做?害了我們有什麽好處!”

張醫師捶胸頓足:“還能是誰!那柳笛關言之鑿鑿說我們這裏有瘟疫,他是如何知曉?楊知州又是如何未蔔先知下令封鎖?士兵層層把守,又是何人能将屍體運進來?楊知州平日便搜刮民脂,作威作福,沒想到如今居然令人發指到這般境地!”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搖首痛惜紛紛應和:“如此心狠,置百姓性命于不顧,枉為父母官吶!”

見群情激奮,餘嬌嬌安撫:“諸位稍安勿躁,水落石出之前莫要妄言。更何況咱們如今還困在這裏,能不能出去全憑楊知州定奪。再者,往好處想,瘟疫也不一定是這屍體所致,今日之事不可再讓其他人知道,否則容易引起恐慌。當務之急還是要各司其職,照拂好流民。我們有沈神醫在,必定能安然度過這一關。”

她又轉身朝沈獻詢問,“沈神醫,這屍體能否留下一件衣物,或者鞋襪也可。”

沈獻搖頭:“必須處理幹淨,衣物鞋襪皆會沾染疫毒,一着不慎就會感染。”

聽到這話,餘嬌嬌緊皺眉頭沉思片刻,最終嘆了口氣,果斷吩咐:“連人帶物,将東西都燒了。”

*

濃煙滾滾遮天蔽日,陰霾遮住原本晴媚的天空,像是猙獰鬼魅籠罩這一方天地。

衆人回到營地皆是面色沉重。

沈獻和餘嬌嬌兩人并肩而行,餘嬌嬌偏頭望向一言不發的沈獻,故意語氣輕巧:“怎麽一言不發?難不成是我方才在衆人面前将你立出去,害怕了?看來對這次疫疾你沒有信心?”

她又接着解釋安撫,“你無需負擔過重,瘟疫本就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抗衡,我将你立出去,是因為如今衆人皆懷疑楊知州設局陷害。楊知州畢竟是揚州城的父母官,不論是真是假,這個消息傳出去只會讓人心寒,到時候方寸大亂,不可收拾。此時唯有以你的神醫身份給衆人對抗瘟疫的信心,才能讓他們不慌了陣腳,從長計議。研制藥方一事,會有張醫師他們一同輔助你。”

沈獻停下腳步:“從古至今只要是瘟疫就會有對症之法,不過時間長短而已,有何可懼。”

他望向餘嬌嬌,“我是在想,瘟疫來源,看來你心中已有定奪。”

餘嬌嬌揚眉:“看來你也一樣。”

身為醫* 者,看到屍體的那刻應當便知曉流民病情轉急的原因,再聯系這幾日發生之事,不難猜出一切。

沈獻面色平靜:“我的脈診從未出錯,先前症狀分明是鎖喉風無疑。按照常理,因為生存環境和群居條件固定,極少會出現兩種瘟疫同時感染的情況。雖然這群流民是因北方大水遷徙而來,的确有在途中感染的可能,但疫毒潛伏在體內勢必有所異動,然而我前幾日診斷時并未發現其他異常。

我問過張醫師,揚州之前從未有過這般肺癰傳染的先例。一夜之間病情突變,且先得病者皆是壬字區者,那屍體又新鮮,出現如此及時,可不是巧合能說得通的。如今看來,天災不及人禍邪毒。”

沈獻雙手攏在袖中:“不過我倒并不好奇是何人做出此事,反而好奇的是你。”

餘嬌嬌狀似訝然:“怎麽說?”

“你方才在人前看似分析明理,卻句句有指,又不好明說。元主管是你的人,同你一唱一和很容易就将一切引到楊知州身上。”

餘嬌嬌面色不變:“所以呢?”

“我雖不知你們揚州城盤根錯節的利害關系,但既然揚州城人人都知道楊知州是個搜刮民脂、唯利是圖的小人,你又如何不知。這段時間我也聽到不少關于你的傳言故事,都說你是個聰明人,一個市儈的聰明人,不會不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可你卻反其道而行,明擺着同楊知州對着幹,這不是你的風格。”

餘嬌嬌一笑:“看來你這段時間在我身上做了不少功課啊。那在你看來,我是什麽風格?”

“狡猾。”

沈獻道,“凡是留足後手,走一步想三步,絕不會讓自己瀕臨絕境。”

餘嬌嬌眼前一亮,兩眼彎彎笑眯眯的模樣倒當真像是一只狡猾的小狐貍:“多謝誇贊啊。”

她嘆了口氣,“所以說我真的很喜歡你。又好看又聰明,可惜咱兩有緣無分,不然強強聯手,餘家必定做大做強。”

沈獻盯着她:“你到底想做什麽?”

餘嬌嬌望向陰霾蔽日的天空答非所問:“前幾日我曾聽看守山道的士兵說,山道封鎖至少一月。當時只以為楊知州是以瘟疫為借口将我們鎖在這裏以示懲戒,他也正好有理由向朝廷交代驅趕災民的原因。”

“是人就有畏懼之物,京都的使臣這幾日就要來了,既然楊知州所求名利,那可以寫信,讓人在京都前來的使臣面前揭發楊知州。有使臣威懾,利益相關,他不敢放肆。”

餘嬌嬌瞧了他一眼,笑道:“沈神醫,你的确很聰明,但卻也的确不通人事。我如今倒是徹底相信你是常年居于百草谷的檻外人。”

她接着道,“楊知州這些年治理揚州也只是平平政績,你知道他為何能從地方官調任到京都的左曹郎中嗎?這職位雖然不高,可卻是個實打實的大肥差,多少人紅眼擠破腦袋都争不到。”

餘嬌嬌并未等沈獻回答,“這些年朝廷黨派之争愈烈,說白了,就是官員站隊各個皇子争奪太子之位。其中以珉王和豫王最有優勢成為太子。珉王的娘親是當今皇貴妃,舅舅是吏部尚書,掌管天下文官任免。母族顯赫,母親受寵,自己也有功績,深受陛下喜愛,所以這些年龍寵正盛,隐隐有壓過豫王的勢頭,而楊知州便是珉王提拔上去的。”

餘嬌嬌伸了個懶腰,“上有貴人保舉,百姓的幾句話算得了什麽?不過是蚍蜉撼樹,自取其辱。”

沈獻望向餘嬌嬌:“那就更說不通。你既然知曉這些,也知曉楊知州為人,又為何要出頭救這些流民?”

餘嬌嬌輕笑一聲,她沒有看沈獻,而是望向前方。

烏煙籠罩的天空破開一道缺口,陽光傾瀉而下,照在遍地流民的身上。

有孩子看着金燦的日光滿目欣喜,伸手晃了晃,想要抓住陽光的邊界,咯咯笑了起來。

“我記得你曾說過,人之一生所生疾苦,大多是因為欲望作祟。可你看他們,他們從洛水一路南遷,沒有吃沒有喝,只有一雙破洞的鞋子,就這樣走了足足四百公裏,所求不過是一口飯,一碗粥。可在有些人眼裏,他們是刁民,是羞恥,是腌臜物,是可以随意放棄的垃圾,所以即使是這一點所求也被看做是癡心妄想,輕飄飄一聲令下就被剝奪,因為他們不配。”

餘嬌嬌說着最冷酷的話,語氣卻異常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衆人皆知的隐秘。

“這世上有些人揮霍生命,有些人卻連活下去都是奢望。我瞧見他們就會想起很多人,想到已經死去的人,想到還活着的人,也會想到我自己。”

她望向沈獻:“你在百草谷所遇求醫之人衆多,但其實他們是這世間最幸運的一類人。因為能知道百草谷的人,不會是尋常人,能到百草谷求醫的更不會是普通人。而更多像這樣的芸芸衆生,得了病就只有等死的份,你覺得公平嗎?”

沈獻靜靜聽着餘嬌嬌的低語,她平靜甚至冷漠的訴說着過往,像是回憶他人的故事。

“從前在後宅,我每日所想便是掙脫束縛,不被賣給別人做小老婆,我花了五年時間擺脫命運,從後宅走到了前堂,能夠為自己做主。成了餘家家主後,卻因為女兒之身遭到鄙夷和輕視。”

她輕嗤一聲,“你根本想象不到一個女子在這世間立事有多難。但我做到了,我又用六年時間證明了自己,成為揚州唯一的餘城君,讓那些曾今鄙夷我的變成了拉攏我讨好我的。我知道這世間本無公平,世道艱難,但絕境之下總有夾縫生存,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護住一些人,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餘嬌嬌笑眼彎彎,兩頰的小梨渦讓沈獻雙眼微晃,一瞬間覺得比金日還要燦爛。

“聰明人也會有想要犯蠢的時候,認為對的事情總要去嘗試一下。”

餘嬌嬌勾起唇角,眼中流光劃過,聲音狡黠。

“不過一個狡猾之人說的話,你敢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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