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聲的告別(六)
第6章 無聲的告別(六)
那天後萬清發燒了,兩天低燒不退。因為馬上要去西藏了,母親顧不上去小春家,陪着萬清去醫院挂點滴。
江明珠也是。她奶奶說她夜裏睡覺打驚顫,八成是被小春這事吓到了。她去周家安慰小春母親,說小春多乖啊,是她見過最好的孩子,但怎麽就......心疼得直落淚。
周景春母親掉魂了似的坐在床上,不言語,也不吃喝。
明珠奶奶回家的路上買了兜零嘴,往常這些是絕不願明珠吃的,但這兩天她躺在房間不怎麽出來。到家她敲敲卧室門,把零嘴袋子挂到門把手上,去沙發上坐下準備給明珠爸媽撥電話。電話還沒撥,徐佳佳母親找來了,先寒暄兩句,随後問小春家什麽情況?
奶奶反問她怎麽不自己去看看?徐佳佳母親搪塞過去,然後問明珠回來說什麽了嗎?
奶奶奇怪,小孩子能說什麽呀?小春出事那天明珠回來,她記得自己狠狠責罵了她一頓,說她整天就會跑着玩兒!
徐佳佳母親一聲嘆息,說往常她們幾個總是形影不離,就那天小春落單了。又說還好......還好那天幾個孩子沒在一起,不然有些事很難說清。
明珠奶奶追問:“說不清啥?”
徐佳佳母親不詳說,推說家裏火上還炖着東西。說這幾天她領佳佳去她姥姥家串親,也催她給明珠爸媽去個電話,讓接明珠去省裏玩幾天。又說家裏養只小狗病了孩子還難過好一陣兒,更何況這是從小耍到大的玩伴。
徐佳佳母親離開後,明珠奶奶坐沙發上思忖半天。周圍這幾個年輕媳婦裏,她最不待見徐佳佳母親,說話永遠露三分藏七分。想了會她猛然起身拍卧室的門,喊她出來,有話問她!
江明珠擰開了門,一頭茅草窩,病怏怏地看她。
奶奶打量她,問:“小春那天出去是找你們?”
江明珠不說話。
明珠奶奶手指戳她腦門,沒忍住用力打了她頭,恨鐵不成鋼地罵她,“你咋就這麽不争氣呢!啊——你咋就這麽不争氣呀!”想到那天早上聽見她打電話給小春,說在哪哪哪兒等她,不見不散之類的,她渾身發汗,抄起雞毛撣子就往她身上打。
江明珠也不動,眼淚鼻涕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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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奶奶打累了,坐沙發上唉聲嘆氣,給在省裏的兒子去電話,說......說明珠想他們了,讓來個車給接去幾天吧,等開學了再回來。挂完電話看向貼着牆根站的孫女,老淚縱橫,回卧室給她找了換洗衣物,用力推搡她一把,要她去衛生間洗澡。
張澍在姥爺家待了三天,回來本能要去小春家,被母親一把扯住,說小春家裏正亂,等一切安頓好了再說。然後她去找萬清,喊門,門不應;她去找江明珠,明珠奶奶說她剛被接去省裏了;她又去找徐佳佳,說她去姥姥家串親了。
她無處可去,想偷偷去小春家,可還沒到她家小區,就被街上的救護車和哭聲驚到了。她止步在路口,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萬清母親從小春家出來發現了她,忙把她拉一邊,從包裏掏出紙給她擦淚。随後載着她一塊去醫院,萬清還在打點滴。
倆人見面,相顧無言。張澍原本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但是好難過好難過呀,只靜靜地陪着萬清坐在一側輸液。
萬清母親在走廊打電話,想托熟識的律師問問,她說小姑娘當天就轉去了省醫院,搶救了二天......沒能救回來,她想問這種情況,一般公家怎麽談責任賠償?
對方不知說了什麽,萬清母親點了點頭,又簡單聊幾句挂了。挂完電話輕嘆口氣,準備回輸液廳,見那倆孩子背坐着,一個在低頭玩衣角,手背上全是淚珠;一個仰頭望着自己的輸液瓶,不停地吸鼻涕。
她從包裏拿了紙給萬清,她避開用力地擤鼻涕,然後又倔犟地望着輸液瓶,眼睛憋得通紅,就是不肯讓淚落下來。她疲憊地在她們身邊坐下,不自覺地惋惜,“這傻孩子......往常出門都見她佩戴處理器,怎麽就那天沒戴呢。”說完察覺不妥,不該在孩子面前提,擡頭看看輸液瓶,喊護士過來拔針。
護士還沒過來,萬清先哭得不能自已,她一哭,惹得張澍也痛哭。她心疼地左右抱着她們,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萬清去西藏的那一天,只有張澍來火車站送行了。江明珠在省城沒回來,徐佳佳在姥姥家也沒回來。也自從小春出事後,三個人再未見面,也從未相互打過電話。好像......好像她們之間有什麽東西悄然變了。
至于周景明......前一天晚上他倒是來了。他來不是為送行,而是質問她。質問那天小春是不是急着去找她們?質問小春沒戴處理器,是不是因為怕打架時弄壞?
自己是怎麽回答的?萬清聽着火車輪和鐵軌之間發出的哐啷……哐啷聲,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她忘了,她也忘記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了。
但她無比清楚,他們六個人的友誼随着小春的離開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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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結束了,秋去冬又來,四個月後又迎來了寒假。
這四個月裏大家變化很大。先說周景明,剛開學時張澍在學校裏看見他,不理他,她還生氣他沒去火車站送萬清的事。後來想理他了,他又報了沖刺班埋頭苦讀,好像完全無視自己對他是什麽态度。
徐佳佳呢……除了上學就是去舞蹈室,她家人管她更嚴了。周末去她家找她,她父母也不是很熱情,只說再有一兩年就高考了,她們也該收收心抓緊時間學習了。張澍自然能聽出弦外之音,也就很少再去找她了。
江明珠更不用提了。學習上沒見多上心,天天泡網吧!周末去找她十回,九回她都在網吧。她勸她不能再玩了,她還很不耐煩。
至于萬清,她堅持每周都給她 qq 留言,而她一條也沒回。萬清父親說她們那個區信號不好還是沒網來着?打電話都要去很遠的地方。語氣頗有後悔之意,在那種條件下學習,怎麽能學好呢?
這天她從江明珠家裏出來郁郁寡歡,她想到了小春,想到了六個人的快樂往昔。也說不出具體原因,但大家就是在漸行漸遠,而她看着這一切卻無能為力。她特別難過,這種難過是遠超出她這個年齡該承受的、瞬間迸發出來的一股滄桑感。好像他們六個人在一起,遙遠到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外面飄着雪,可她不想回家,她好像陷入了那種對一切無望的情緒裏。她做夢從來沒夢見過小春,但她會頻頻地想到她,想到她的一颦一笑,想到她的一蹦一跳,想到她那麽那麽好,但怎麽就毫無防備地、說消失就消失了呢?
這難道就是老師所說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嗎?
她好難過,她不懂該怎麽消解這種難過,只能沿着街道漫無目地走。正走着被人拍了一下肩,她吓一跳猛回頭,見是母親随口就抱怨了兩句。
母親說剛下公交就看見她了,喊了她好幾聲都不應,又玩笑她在想什麽國家大事呢?說着把落在她頭發上的雪輕輕撣掉,把她羽絨服上的帽子給扣頭上。不知為何,張澍忽然就鼻酸,特別委屈地說了他們幾個之間的變化,說他們四個同校不同班,有時候課間碰見也不知怎麽了……就是沒了以前的親密無間和暢所欲言。
母親安靜地聽她說,陪她沿着街慢慢地散步。張澍說了很多,越說越多,也越說越難過和語無倫次。她反反複複提及小春離開前的快樂,和她離開後所帶給大家的傷害。她說她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裏的她一直在前行一直在前行,也不知去哪兒,也沒有方向。夢境裏的那條路和建築她都特別熟悉,是她們六個上小學時、上下學的必經之路。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們五個不見了。她說着說着泣不成聲。
那邊明珠奶奶頂着大雪一家家網吧找江明珠,路上雪滑差點摔一跤,好在被人及時攙住了。她找着罵着,回家就給你老子打電話,不學好讓他回來收拾你。連找三家網吧,找不動了才回家。到家看見她坐在餐桌前泡方便面,氣不打一處來,端着碗就把泡面給倒了。江明珠什麽也不說,拉開椅子就回卧室反鎖門。
奶奶拍她門,你就不能收心學習會兒?然後去廚房給她煮飯,說這孩子越來越叛逆和不招人待見了。煮好飯她也平靜下來,喊她出來吃,又給她煎了倆雞蛋,原本她就不胖,這幾個月就差皮包骨了。
等她吃好回房間,奶奶解了圍裙坐在沙發上,給兒子去電話。老生常談,還是明珠年齡越來越大了,自己管不住了,該讓她媽回來了。兒子也是和從前一樣滿口應下,說今年春節接她們去省裏過,說他才上任,大事小事焦頭爛額。
接着電話就轉到了明珠母親的手裏,她例行公事地問了明珠情況,問她學習怎麽樣?問給她請的家教怎麽樣?問生活上怎麽樣?然後說明年升高三了她就回來,專門陪她一年準備高考。
如果問明珠奶奶第二個不喜歡的是誰,毋庸置疑就是她這個兒媳婦。明明啥也不是,說話卻打一口官腔。她懶得跟她多說話,反正跟你們反應過了,愛回來不回來。早先明珠讀幼兒園的時候,她們全家還是住在一起的。只是她們婆媳不睦,倆人也不吵架,就是各自看不慣。後來明珠父親下去縣裏任職,她也跟着去了,面上說是去照顧丈夫的生活起居,實則就是不想單獨跟她這個婆婆處一塊。
挂完電話她直嘆氣,她也不敢跟兒子說啊,說明珠偷拿抽屜裏的錢,偷拿家裏的煙酒去賣……只能催他們回來。
已經晚上十一點了,江明珠瞪着眼翻來覆去睡不着,她輕輕起床去客廳看電視,怕吵醒奶奶,也不敢開聲音。她的手機被奶奶沒收了,家裏電腦的網線也拔了。她一直惦記着手機,怕錯過了什麽電話。她也常去網吧挂會 qq,怕錯過了什麽消息。
年關将至,張澍和母親去商場置辦年貨,母親先在圖書音像區給她推薦了兩本書,說讀這些書有益,滋養身心靈的。又給她買了款 mp4 作為新年禮物。張澍很開心,她很早就想要了。母女倆推着購物車邊聊邊逛,母親鼓勵她寫日記,把內心深處難以言說的情感都寫下來,而且她文采不錯,在表達欲最旺盛或最苦悶的時候記錄些東西,等人生過半了再回頭看,肯定特別有意思和感觸。正聊着就碰見也來置辦年貨的江明珠和奶奶。
前面兩個大人并行,身後跟着推購物車的張澍和江明珠。倆人先是不自然了會兒,張澍找話,說給她買了雙手套當新年禮物,晚會回家了拿給她。江明珠忙說也給她買了新年禮物,是一個漂亮的筆記本。張澍驚訝,說正好自己要打算買筆記本。
兩個女孩慢慢地親密了起來,聊一些各自班級裏亂七八糟的事兒。但都默契地不提徐佳佳、不提周景明、不提萬清。盡管江明珠很想問,問她和萬清聯系了沒?但由于倆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這種闊別已久的親密感,有些話就沒問。
她們沒問,前面的大人聊了,明珠奶奶先提,說那娘倆兒在西藏也不曉得咋樣了,能不能吃得慣?能不能睡踏實?春節能不能回來?生活習慣都不一樣,咱這邊的人去那兒淨是遭罪。張澍母親說前一段她問萬清爸了,其他條件都能克服,就是吃上遠不如家裏如意。春節也不回來,說是明年暑假才回來。随口也說了萬清目前的成績。
明珠奶奶一聽成績,說一切都值了!就怕猛得一換地方孩子适應不了,最後弄成竹籃打水。張澍母親笑,說那倒不至于,萬清心理素質多硬啊,加之有媽媽幫着輔導不會差哪兒去。
明珠奶奶聽到這話心裏又堵了,別的孩子關鍵時候身邊都有父母幫,自己家兒媳婦呢?哼,不說了,說出來傳到她耳朵裏又是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