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聲的告別(七)

第7章 無聲的告別(七)

高二那年暑假萬清沒從西藏回來,為了緩解學習壓力,那個暑假她母親陪着她旅行散心了。

也在高二這年暑假,江明珠母親從省裏回來了,陪着她全面複習沖刺高考。回來前她先接到了班主任電話,說江明珠這一年可能交了壞朋友,成績下滑十分嚴重,如家長不加以重視,大學都很難考得上。

當然這話誇張了。

班主任所謂的“壞朋友”,不過是幾個職高生。她們在一起也沒惹事生非,無非打打游戲。但“打打游戲”就足夠罪大惡極。江明珠曾在日記裏寫,她并不喜歡打游戲,她只是喜歡打游戲時大家在一起的感覺。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如今所謂的“沉迷于游戲”,只是她不知道閑下來該幹什麽罷了。大家都在拼命地學習,張澍是,周景明也是。她也很想融入大家,但她怎麽都投入不進去,周末不是在街上瞎逛,就是泡網吧打游戲。甚至她覺得泡網吧還不如逛街有意思,她只逛她們幾個曾經愛逛的那幾家,進去什麽也不買,單一圈圈逛就很有意思。直到有一天看見她們愛逛的那一家飾品店關門了,她忽然站在那裏嚎啕大哭。

那家飾品店是小春最愛逛的,她每回去都要把新奇的飾品看個遍。

進入高三後,整個備戰氣氛都起來了,張澍在家裏上個廁所手裏都要捧本書。這一年母親向學校申請了走讀,學校晚自習到九點半,母親每天晚上散步來接她,就趁學校到家這十分鐘裏,母女倆能聊幾句貼心話。到家父親卡着點把宵夜煮好,張澍随便墊巴幾口,十點前洗漱睡覺,然後淩晨四點早起複習。

江明珠母親也申請了走讀,每天接她晚自習,到家奶奶卡着點準備好了宵夜。吃完她繼續複習到十二點才睡,隔天六點起。但這一切不但讓她壓力大,也讓她很煩!還不如像以前一樣不管她呢!母親會親昵地喊她:珠珠啊——珠珠。她以前聽到很開心,如今只剩無盡的煩。

她一煩,母親就有怨言,說她抛下父親特意回來陪她複習巴拉巴拉……話不及完,江明珠就開始暴躁地撕卷子了。母親被吓到,立馬乖乖閉嘴。等隔天江明珠去上學了,她就坐下給明珠父親打電話,邊打邊哭,說明珠現在變得很叛逆,任何話都聽不了,甚至言行偏激——

這時明珠奶奶就聽不下去了,說明珠以前脾氣可好了。明珠母親就看她,說那就是怪我喽?明珠奶奶下樓轉,不跟她起争執,也不跟她處一屋。轉到小春家小區門口,看見小春媽在哄兒子,随口問她今天沒上班啊?小春媽急得團團轉,說孩子原本是姥姥在照看,但姥姥忽然生病了,自己下午還有班。

明珠奶奶大包大攬,說你要是放心我幫你看,你先去上班吧。小春媽媽很感激,這個月她已經請兩回假了,領導都有意見了。她把孩子交給奶奶,家裏一切安置妥當,騎着自行車匆忙地上班了。

奶奶抱着兩歲多的弟弟坐懷裏,細細打量,半天說:“你可沒你姐模樣俊。”然後想到可憐的小春,濕了眼眶,又說:“你将來可得比你姐有福氣,你得長命百歲!”

江明珠母親慌了神,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打電話給張澍母親,說明珠啊……現在可叛逆了,什麽都不敢說,說多了她就拿剪刀剪自己頭發。她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張澍母親耐着性子聽她講,什麽也沒說。她反倒覺得這幾個孩子都各有所長,明珠是重情意,也沒什麽心眼,品性上都是好孩子。盡管她多少聞了點風聲,說這孩子手不幹淨。挂完電話她心裏不是滋味,想說你們早該回來陪着她了,如今的小孩都不缺物質,精神層面要給予特別的關懷和指引。但這話她最終沒說。

幾個孩子裏相對而言,徐佳佳壓力最小,她成績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父母對她要求也沒那麽高,考上大學就行了,省內大學也不錯,出來托人安排個體制內的工作就夠了。他們也有私心,怕女孩子考出去在外談男朋友啊學壞啊。如果在省內上大學,将來畢業了能安排在身邊,然後找個門當戶對的丈夫,倆人和和美美過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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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捱的歲月過去了,高考結束了,孩子們解放了,家裏大人也可以自由喘氣了。但這只是暫時性的,接着又進入了下一輪的焦慮——估分、填志願。

幾個孩子也顧不上他們之間早已生分的關系,江明珠先聯系張澍,問她估了多少分?志願怎麽填?張澍聯系周景明,也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随後幾個人約在張澍家,由張澍母親整理出來往年各大學分數線、再結合他們各自的分數和興趣,幫忙篩選學校和專業。

選學校和專業這件事情上,也就張澍母親和江明珠父親能給到有效意見,以他們的自身閱歷和視野、分析未來哪些專業最具潛力。孩子們選專業上大都稀裏糊塗的,甚至多是跟風,如你問江明珠對什麽專業感興趣?她定會傻乎乎地回你——我不知道啊?我好像對什麽專業都不感興趣。接着她就扭頭朝同學四下打聽,诶你準備報什麽專業?诶你呢,你打算報什麽專業?

反之周景明,他則非常有主心骨,早就選好了要報考的大學及專業。他在先後聽取了張澍母親和江明珠父親的建議後,堅定不移地填了目标院校。也自負地只填了這一個志願。他不知道未來站在人生的長河上、會如何看待這次改變命運的選擇,但他此刻無悔、無憾!他真切地認知到,他的人生按鈕已經被自己開啓了。

未來——多麽地大無畏,充滿了力量,擁有無限希望的一個詞彙。

填完志願後他整個人像被掏空了,在家足足睡了一整天。他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夢醒後躺床上愣怔了幾分鐘,不知道萬清報考的哪座城市?他想,大概率是上海吧。她的目标院校在上海。

他起床,洗把臉,準備去父母的小吃店。這時的天空出現了晚霞,色彩十分絢爛,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與放松。他放棄單車,打算步行去小吃店,路上一面觀賞晚霞一面聽 mp3,他情不自禁地輕唱了出來:是的我看見到處是陽光,快樂在城市上空飄揚,新世紀來得像夢一樣……以後的路不再會有痛苦,我們的未來該有多酷……

他望着街上的人群,為生計奔波的中年人,不再能創造社會價值的老年人,而朝氣蓬勃的他——未來國家的新生力量,他看向衆生的角度,竟然開始有了一種上位者才有的俯視。他猛然被自己的雄心壯志驚到了,他開始有意識地提防自己、遏制自己,這種心态是不對的。

他想該去新華書店買書了,買什麽書好呢?想着就迎面撞見江明珠,他忽然被她吓一跳,脫口而出,“你怎麽剪成男生頭了?”

……

“我都剪好幾個月了。”江明珠拽拽短發,“我這不是男生頭。”

周景明哦了聲,不再有話,也就在這沉默的片刻間,他想到自從小春離開的這兩年,他們幾個再沒有聚過。他發現她消瘦了好多,這些在幾天前他們聚一起讨論志願的時候,他是沒有察覺的。他問她,“你這兩年都沒吃飯?”

江明珠愣了下,不在意道:“可能跟我經常失眠有關吧。”

周景明沒再說,領着她去前面給買了只大雞腿。

江明珠啃着大雞腿回家,啃着啃着就無聲地哭了出來。

周景明回望這兩年,自從小春意外後他很難過和憤怒,他只能悶頭學習,拼命地學習,一旦投入了學習就能麻痹和忘記痛苦。他深深地陷在了自己的情緒裏,他自顧不暇,眼裏看不見別人,看不見他們這群從小玩兒到大的朋友們。

他剛打量江明珠時,察覺出她對自己有小心翼翼地讨好,以及身上肉眼可見的脆弱。他瞬間特別自責,他想到當時的自己太憤怒了,他把這種憤怒指向了她們,他去質問了萬清和江明珠,當時江明珠好像一直哭一直哭……

此刻他的心情與十分鐘前截然不同,他想也沒想地就近找了家網吧,上去登陸 qq 給萬清留言:「填志願了嗎?」

「我填了北京。」

「張澍填了省內。」

江明珠填了……想想給删了。懶得說了,她那麽傲氣,說了她也不回。

出來網吧他就懊悔不已,着魔了似的,沒事給她發什麽 qq?

馬上要上大學了,真正要各奔東西了,他以後要留在北京了,不準備回來了。他猜萬清也是吧,以後會在上海立足吧?他仰望夜空,想到十五歲那一年的暑假,倆人學做大人親吻,學做大人擁抱,學做大人相互撫摸身體……想着想着眼角有閃閃淚花,被他一下子給眨巴回去了。

突然也想到,想到她去西藏的前一晚,那種錐心的痛瞬間又回來了。他問她,小春那天是不是急着去找她們?她怎麽回答的?她特別冷靜地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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