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雨重逢(一)

第10章 舊雨重逢(一)

張澍是最早從省會回來老家的。

那是二零一九年,她二十九歲,考公上岸,也剛結束一段婚姻。

前夫是那家圖書音像店的老板,倆人熱戀兩年結婚四年,婚後定居在省會。離婚是張澍為他提出來的,在她看了無數家醫院,确診為先天性子宮異常後,她冷靜提出來的。盡管前夫再三挽留,提出可以領養一個小孩。

她只告訴了萬清自己考公上岸和離婚,并未詳說離婚原因。彼時的萬清已懂世情,見她不說也就沒問。不過那時她多少也聽了點風聲,母親有一回電話同她閑聊,說張澍可能生孩子艱難。

萬清也在二十九歲的這一年分手了,分分合合談了六年,還是那位哲學才子。分手理由……該怎麽說,熱戀期過後她對哲學才子的崇拜就消失了,祛魅了。從最早對他的仰視逐漸轉變為平視。她這些年工作上頗為得意,待人處事也游刃有餘,無論公司同事還是倆人的共同朋友,大家對她都極為贊賞。她對這些贊賞表面不露聲色,但私下也會感性地小小得意。特別是站在如今的高度,回看在西藏和考研那兩年所付出的努力,她會生出無限的感激與驕傲。

每到這時,每到萬清對自己的小小成就有所得意時,男友都會用非常溫和與極富涵養的語氣笑說,要她以後少提這些,尤其投機取巧去西藏高考的事,會被朋友們笑話的。接着再提幾句她老家的父母,問候他們的工作和日常。

每回聽到這些話,萬清都會看着他久久不言。而他則溫柔地催她快去洗澡,晚會給她吹頭發講睡前故事。

在徹底分手半年後,萬清冷靜下來重新審視這一段關系,她逐漸明白了那種讓她憎惡的感覺是什麽。是對方不着痕跡的、高人一等的姿态;是自己從未被他真正地尊重過,精神上從未與他平等過;是她自認為已經與他并肩了,倆人是旗鼓相當的靈魂伴侶了,但這一切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那一晚她坐在漆黑的客廳裏默默承受、默默消化。天亮,把這一切咽下,洗個澡,上個妝,光鮮亮麗地去上班。

這些她從未對別人說過,張澍也只字不提。并非單單維護自尊與驕傲,是她已經從那種無望的情感裏逐漸解脫出來了。而張澍也沒問她具體分手原因,她能感受到萬清這兩年情感上的不暢。早年她熱戀時,會不自覺地分享一些戀人間的小趣事,這兩年沒再分享了,提都不提了。

這天張澍開車經過中學門口,下去周景明母親的小吃店,周母看見她激動壞了,說他們這幫孩子咋長大了反倒不親了?說着麻利地給她紮根烤腸,要她坐凳子上等着,她給她下碗米線。

張澍環視着巴掌大的小吃店,感慨萬千,說這店得有十五六年了吧?周母說有十六年了,小明他爸都離開三年了。周景明父親三年前生病去世了。

周母給她煮好米線,坐下話家常。先是問了萬清近況,然後聊到江明珠,提到明珠那個傻孩子,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兒。張澍岔開了話,說自己從省裏回來兩三個月了,以後就在這裏工作了。周母可高興了,拉着她手直說好,又說到了周景明,說讓他春節回來約她們聚聚。

張澍笑着附和:“好呀好呀。”

出來小吃店回車上,她系着安全帶自言自語:“他都沒我們聯系方式,聚個屁!”說着看見對面母校裏魚貫而出的中學生們,她默默地看着,然後拿手機錄下來發給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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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轉瞬間。

她微信萬清:【記得我們十三歲時的約定嗎?】

萬清問:【什麽約定?】

張澍回:【我們那時候害怕成為大媽,相約三十歲穿着白紗躺在鋪滿玫瑰花瓣的床上自殺。】

萬清看見內容開懷大笑。

這年春節萬清臘月二十六就回來了。先是給父母個大驚喜,接着去吓了張澍一大跳。張澍如今不同以往了,開始穿制服吃皇糧了。萬清剛開口損她兩句,就被她扣了大帽子——侮辱公務員罪。

得罪不起了!

由于大家都還沒放假,在家休息了一天後,萬清獨自去了商場補充年貨。她百無聊賴地乘坐上行步梯時,望見了對面下行步梯上的周景明,她一眼就認出了他,盡管他戴了副口罩。而對面的周景明也認出了她,倆人目光對視,都淡淡地瞥了。

去年母親說起,說周景明談了個富二代女朋友,也是咱們老家人。好像都在長三角那一塊工作。長三角大了,哪一塊啊?

萬清逛半天,微信張澍:【我看見周景明了。】緊接又一條:【好像和他女朋友。】去年在上海她就見到周景明了,倆人的公司偶有往來,她當時歲月靜好地朝他微微一笑。他不買賬,不認識她。

張澍問:【他回來了?】

萬清回:【他也看見我了。傲得很。】

張澍回:【他女朋友好像是個資深獵頭?在杭州工作。】緊接一條:【她是我媽前領導的女兒,我媽介紹他們認識的。】再一條:【他怎麽傲了?】

萬清回:【他裝不認識我。】

張澍回:【太傲了!】緊接一條:【以前周小明多好啊,一點不傲。】

萬清回:【他一直都很傲。】緊接一條:【江明珠每回請客吃大餐,他私下都把自己那份 AA 給江明珠了。】

張澍回:【……咱們那時候好不懂事啊。】

萬清說:【每回聚他都勉勉強強。】

張澍回:【……咱們那時候好強人所難啊,老騙他幫咱們看自行車。】

萬清說:【他一直瞧不上咱們,嫌跟咱們玩兒掉份。】

張澍回:【……咱們那時候老覺得自己是大姐大,想把他當小弟使喚。】

萬清說:【他也沒當小弟呀?整天老大派頭。】

張澍回:【……咱們那時候沒少欺壓他,把他推泳池裏不讓他上來。還扒他的泳褲……】

萬清回看整個聊天記錄,回她:【上班吧你!】接着她挑選了幾樣父母愛吃的,拿去前面排隊結賬。出來商場打車回家的間隙,她再一次想起了江明珠。這些年她和張澍都沒換手機號,不時的也會登陸 QQ 上看,總想着她忽然哪一天會聯系她們。

晚上張澍喊她,說開車載她去新區轉一圈。萬清不去,嫌冷。父母催她,說如今城市變化可大了。

倆人圍着城市轉,張澍不時指着一處新建築跟她講,說這原先是哪哪哪兒。萬清俯身朝窗外看,不時也問兩句,随後感慨變化可真大!這些年她回來少,又多是春節假期,加之天冷又塞車,如無必要她很少出門。當遠遠地看見萬達,萬清驚訝,“咱們這兒也有萬達了。”

“當然了,咱們這兒是準四線。”張澍說:“說不好馬上就升三線了。”

“發展真快。”萬清又看見家上島咖啡,随口說:“我在上海只要看見上島咖啡,就會覺得很親切。”

“我也是。”張澍附和,“只要看到它,就會想到咱們幾個裝逼時的快樂。”

萬清笑笑,問她要車載充電線。前面大塞車,張澍俯身給她找充電線。随後倆人靜默,各自心緒平靜地望向窗外。

車一寸寸地往前挪,倆人也不着急,刷一會手機,閑聊幾分鐘。張澍指着前面商場,問她要不要喝咖啡?萬清搖頭。

一時念起,亦或是氣氛好,張澍随口說了自己不孕的事。萬清聽完問她,“你自己內心想要嗎?”

“嗯,挺想的。”張澍點頭,“他家三代單傳,我公婆老說男女孩兒不講究,但得有一個。”

“他什麽态度?”萬清問。

“他很喜歡小孩兒。”張澍輕輕地說:“他說可以領養一個。”

萬清想說那就領養一個呗?原生關系沒那麽重要,這世界上所有的真摯情感都是後天建立起來的。但瞬間意識到這話太輕巧、太站着說話不腰疼。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女性,當然可以輕松地說出這番話。接着她又想到了別處,想到和哲學才子的這六年。

張澍看她發怔,問她,“怎麽了你?”

萬清搖頭,說了別的事,“我跟他戀愛的時候,我們約好不結婚。“

張澍吃驚,“不婚主義?”

萬清點頭,“嗯。”

“你們大城市人……思想都這麽前衛?”

萬清說:“他是不婚主義 。”

張澍折服,“文化人的境界,不是我等俗人能夠企及的。”

萬清勾了勾嘴角,回她,“高智商的人,軟暴力起來遠比普通人可怕。普通人的壞,壞在明處,摧毀力小。真正該堤防的就是一些你所謂的知識分子,和那些意見領袖啊,輿論領袖啊。這種人帶有一種天然保護色。他們要是惡意施暴,構成的就是社會性大事件。”

接着她就轉了話,自然地聊起了江明珠,說想通過各大社交平臺發布張江明珠的童年舊照,要她看到後同她們聯系。這個想法萬清很早就有了。她不期望她們能恢複從前的友誼,只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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