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舊雨重逢(三)

第12章 舊雨重逢(三)

二零二一年的四月,萬清同上司溝通後,提交了離職郵件。準備跳槽去一家各方面都不如現公司的公司。

原因有三:一來她公司是行業龍頭,以她目前職位來說上升潛力和薪資漲幅都不大了。她準備跳槽的這家公司,薪資漲幅跟對方談到了 50%,職位也算理想吧;二來她達到了上海落戶标準,因早前手裏沒錢買房,她也不着急遷戶口。但今年父母要把家屬院房子賣了,給她貼點錢在上海付首付。但買房呢得先有戶口,她要回家特意遷戶口;三來……三來前男友結婚了,且新娘懷孕了。

當她在朋友圈刷到前男友的婚禮,也沒什麽反應,如常工作。直到下班她地鐵坐過站,坐回來又坐過站,她累極了,不顧形象地坐在處臺階上休息。她不能向誰傾訴,也不會向誰傾訴,說什麽?怎麽說?說和她談了六年戀愛、堅持不婚主義的前男友在和她分手一年半的時間裏,結婚且做父親了?

她寧可他是劈腿出軌。

她用力掐大腿,把情緒憋回去,起身一步步下臺階回家。到家給母親打電話,寥寥兩句挂了,她怕母親聽出她異樣會擔心。她又打給張澍,聊幾句,張澍問她怎麽了?是不是感冒了?她找個理由搪塞過去,拉過毯子蓋身上,蜷縮在沙發裏睡覺。

五月中旬她回了老家,原本和新公司的 HR 談好,兩個禮拜後入職。但如今出現了各種突發狀況,她意識到自己能量殆盡了,需要暫緩工作休息一段。HR 表示遺憾,萬清表示理解。

出來高鐵站,張澍來接她,她望向藍天白雲,說天氣可真好。

萬清父母退休後去了鄉下舅舅家,跟着他們承包大片土地種植板藍根。反正就是閑不住,不讓幹還不行。家裏在新區買的房年前剛裝修好,只剩添置家具了,家屬院的老房子挂中介了,三天兩頭也會有人去看。

倆人前後上車,張澍要她先住自己家,萬清搖頭,“我回家屬院吧。”

“要不你把你們新區的家具添了,住新房咱倆也距離近點。”張澍建議。

“我不添我也不住。讓我媽得空去買吧。”

“你爸媽适應得了鄉下生活?”

“都這把年紀了,有什麽不能适應的?”

前面紅綠燈,張澍緩了車速滑行過去,“就是這把年紀了才适應不了。”

萬清回她,“這把年紀人生所有的苦都吃過了,還有什麽不能适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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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有道理。”張澍認同。

萬清心有郁結,懶洋洋地說:“現在回看我們高考那時候,沒考上重點跟人生完了、天塌了似的。膚淺,幼稚!”

“那時候覺得有本好學歷這輩子就能一勞永逸,幸福無憂了。”張澍惆悵地說:“只學會了怎麽賺錢,沒學會怎麽去抵抗生活的無力。”

萬清看她,“你跟吳彬還沒斷幹淨?”

“他想來就來,我又不吃虧。今年見了倆,都不是很合适。”張澍很憂傷,“我不介意對方有小孩,可我介意……介意他跟小孩他媽關系密切,還介意小孩養不熟,有她親媽在我怎麽可能養熟嘛。”

“那就找個沒媽的。”

“去你的!”

“你為什麽不考慮未婚男性?”萬清奇怪。

“你是烏托邦住太久了?”張澍說:“結婚生子人之常情。我不能因為自己不孕,就強行改變男方觀念要對方接受我的不孕。找個有小孩或不育的,對我來說最适合也最省心。實在找不到嘛就跟我媽一起過。”

“你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跟吳彬藕斷絲連?”

“我們倆感情也快耗盡了,都累了。”張澍緩聲說:“他來找我我也不拒絕,沒必要。但複婚是絕無可能,他太想要一個自己的小孩了。人越是得不到執念就越深。早年我也沒覺得小孩怎麽樣,但自從确診不孕後,我看誰家的小孩都特別可愛,都想上前抱一抱。”

“你這種情況在大城市更容易談對象,相對包容性更強。”萬清随口說:“如今有好多丁克和不願意生養小孩的。”

張澍不喜歡聽這種話,問她,“你所接觸到的長輩中,有沒有家庭是真正丁克的?”

萬清想了想,搖頭,但反駁,“時代不同了,人的觀念變了……”

“你這話太虛無了。”張澍說:“人這一生變數太大了!雙方三十歲約好丁克,男人要五十歲後悔了想生問題也不大,但女人超過三十五歲就是高齡,有些四十歲後就絕經了。”

“我們往更現實殘酷裏說,那些所謂的大齡剩女,是她們不夠優秀?不夠漂亮?賺錢不夠多?不是啊,全都不是啊,是她們……是她們過了最佳生育年齡!”張澍說着難過了起來。

萬清有點懵,抽了紙巾給她,什麽也沒說。

張澍靠邊停車,擦着淚緩了情緒說:“你有些話太置身事外,太站着說話不腰疼了。”随後問她,“我妝花了嗎?”

“有一點兒。”萬清抽了紙幫她擦掉,擦完說她,“你不覺得自己太感性了?”

“發現了。但改不了。”張澍說:“我不喜歡在揭傷口的時候,你無關痛癢地說一些如今好多丁克啊,和不想生養小孩亂七八糟的。我跟她們不同,我是想生但生不了。”

萬清誠懇道:“對不起。”

“沒事兒。”張澍發動了車:“有時候人得學會認清現實和接受現實。”

“比如呢?”

“比如你能接受男人性無能嗎?”

萬清本能搖頭,“NO!”

“所以啊,別說了,說啥呢。男女那點破事兒就說不明白。”

萬清內心掙紮了會,平靜地同她說了前男友結婚以及當父親的事兒。

張澍拍拍她手,說:“這就是操蛋的生活。”

萬清萬語千言湧上心頭,嚼嚼咽了,最終什麽也沒說。張澍壓根沒明白她受屈辱的點在哪兒。她憤怒的從來都不是單純的前男友結婚。可她看着開車的張澍,算了,就這樣吧。

“看我幹什麽?”張澍問她。

“看你漂亮。”萬清回。

“人真是奇妙的物種。”張澍感嘆。

“哪兒奇妙了?”

“你用撕傷口的方式來安慰我,而我竟然有被安慰到。“

“可去你的吧!”萬清罵她。

張澍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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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安置好天都要黑了,張澍喊她吃晚飯,她累死了,只想躺床上睡大覺。張澍拽她,說珍貴的周末特意去接她,她竟然都不請吃飯!

反正晚上也沒人看見,萬清也懶得洗澡換衣,趿拉着人字拖,随意擰個丸子頭就出了門。倆人看見重慶火鍋的招牌,來了食欲,乘直梯上了商場四樓。一前一後出電梯,張澍着急去上衛生間,要她麻利去火鍋店排號。

萬清正悠閑地走着,哎喲一聲差點被絆倒,低頭看,自己的人字拖固定帶斷了。她猛回頭看肇事者,對方忙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真對不住!”

等張澍甩着手過來,看見她拎着一只拖鞋在搗鼓,問她怎麽不先拿號?

拿你個大頭鬼!萬清懶得理她。

張澍顧不上她,先過去拿了號,回來說下一桌就我們、下一桌就我們。然後問她鞋怎麽了?萬清說人字固定帶被人踩斷了,張澍十分疑惑,鞋在你腳上怎麽會被人踩斷?萬清惡狠狠地看她,“老娘正前面走着,後面人踩到我鞋板自然就斷了!”

張澍不敢惹她,“哦哦哦——”

萬清擺手,“你吃去吧。”

張澍準備去排隊,又折回來問:“下一桌就我們,我先點上吧?”

萬清擺手,趕緊走,趕緊走。

人字拖是幾年前的,修不好了。她索性把另一只也脫了,赤腳拎着拖鞋找垃圾桶。扔完筋疲力盡地回來火鍋店。

張澍吃着說着,還沒夏天呢,不應該穿人字拖。萬清懶得接她話,涮着片毛肚吃。火鍋店的廣告令人垂涎,真吃到嘴裏也不過如此。越吃越沒勁兒,她放了筷子。

張澍看她,“你怎麽不吃了?”

萬清忽然覺得好難過呀。她仰頭看天花板,絕不能流淚,太丢人了。可越這麽想,越是有滾燙的淚珠悄無聲息地湧出來。張澍抽了紙給她,“想哭就哭出來,憋啥?”

萬清把紙巾蓋臉上。張澍撈着鴨腸叨叨,“我媽從小就教我釋放情緒,難受了就哭,老憋着容易得乳腺癌。”

萬清情緒好了些,看她吃那麽香,拿起筷子撈肉片,“你媽退休後在家幹嘛?”

“在那什麽企業挂了個名譽顧問,反正比咱們滋潤多了。”

“真不錯。”萬清說:“我從小就羨慕你媽。羨慕你媽獨立自由。我爸媽、明珠爸媽、徐佳佳爸媽……都是夫唱婦随。”

張澍緊接一句,“所以她離婚了。”

萬清笑出聲,“自由的代價。”

“你猜我小時候最羨慕誰爸媽?”張澍給她撈肉片。

“我爸媽?”

“最早我羨慕你爸媽,但後來是周小明爸媽。”張澍說:“我最早的愛情觀就是他爸媽樹立的。”

“為什麽?”

“因為他們家最不順,他爸媽也不相互埋怨和吵架。”張澍說:“我爸媽是背着我吵,你爸媽也吵,而且你爸會摔東西。徐佳佳爸媽經常大打出手。”

“我那時候最想跟小春交換人生,因為她爸媽從不嫌棄她是個聾子。我爺爺奶奶和我爸都想要兒子。我曾經有一度很自卑,是不是因為我是女孩兒,所以才不配随父姓?”

“前兩年我爸忽然跟我道歉,說他怎麽樣怎麽樣,怎麽說呢,沒必要,很多事随着年齡的增長自然就釋懷了。一件件的大事小事疊在一起,小時候的那點不如意算個屁。但是呢我只要想到明珠……想到明珠我就難受。那時候小不懂,現在才明白她為什麽老愛請我們吃東西,哪怕偷拿家裏的錢也要請我們。因為她害怕我們不跟她玩兒——”

“行了。”萬清抽了紙給她,“不提往事,提了傷神。”

“你換話題吧。”張澍擤鼻涕。

萬清想了想,說:“周景明他們公司去年上市了。”

“我知道,我聽他媽說了。”張澍涮蔬菜吃,“他手上有不少股票。”

“山雞變鳳凰了。”萬清淡淡地說。

“怎麽聽你語氣有點酸?”

“你不酸?”萬清看她。

“這事發生在周小明身上好像理所應當。”張澍說:“換別人我會覺得是運氣好。但周小明畢業時拒絕了名企 offer,去了這家名不經傳的公司,單這個選擇就需要很大勇氣。”

“他在這家公司待了有七八年吧?初戀都沒這麽長。換你我早跳槽薪資翻幾番了。”

萬清沉默地吃菜,沒說話。

“我還真沒那麽酸,因為我跟他差距本來就大。”張澍認真想想,“以我對周小明的認知,哪天我落魄了去找他借錢,應該是能借出點的。”

“難說。”萬清放了筷子,吃撐了。

“年前我去他們家吃米線,跟溫姨聊了會,溫姨對周小明具體幹什麽工作說得頭頭是道,一些專業名詞我都陌生。”

“然後呢?”萬清不懂她想表達什麽。

“你爸媽知道你具體工作?”張澍反問她。

萬清不樂意了,“你捧周景明就非得踩我一腳?”說完起身去結賬。

張澍追她,“券券……我團的有券。”

倆人吃飽喝足,心情暢快了不少,挽着胳膊去超市買拖鞋。路上張澍說周景明可能會回來發展。萬清詫異:“回來發展?”

“年前溫姨說他要回來。”

萬清不信,“以我對周景明的認知,他不會回來。家裏能有什麽機會?”

這話張澍就不愛聽了,“家裏咋了,山窩窩啊,你們翅膀太大了抻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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