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舊雨重逢(六)
第15章 舊雨重逢(六)
萬清從上海回來的一個禮拜,周末跟張澍厮混,工作日就廢物似的癱在家裏,打打游戲,發發呆,翻翻書。她這幾天只有一個靜态畫面:整條人癱在沙發裏,一本書掉落在地板,一頁頁被電風扇吹得嘩嘩響。
有時候上個衛生間,她能在馬桶上坐半小時,也不知道在想啥。
三天前她媽跟她打電話,說閨女啊,你去看看新房的家具吧,這時候買了散味兒,春節剛好能住進去。她癱沙發上敷衍着好啊好啊,我就去看——
這期間中介領了兩戶上門看房,她雙手揣家居服口袋站在門口。買家問五句,她應一句,應完繼續面無表情。買家想去卧室看采光,猶猶豫豫不好提,中介懂眼色,同萬清有商有量,“姐,咱們方便去看看卧室嗎?”
萬清推開卧室門,看吧。
第八天,這種爛泥的生活膩了,她團了練歌房下午場準備去唱歌,收到張澍微信:【今天周五,約好和周小明吃晚飯。】
萬清簡單利索地回:【忙。】
張澍問:【忙啥?】
萬清回:【忙着洗襪子。】
張澍回:【你是不是欠打?】
萬清回:【我不想跟他吃,他誰呀?】
張澍回:【他是我們一起穿開裆褲長大的……發小。】
萬清瞬間想到件事兒,去父母卧室扒相冊,扒出張周景明五六歲時的全裸照。當時他正在大澡盆裏洗澡,他媽給他洗頭時泡沫迷了眼,他跳出澡盆滿街跑,這一幕正好就被萬清父親的相機捕捉到。她把照片發張澍,倆人猥瑣爆笑。
之後張澍征求她,仨人拉個群?萬清很痛快,随你。前腳張澍拉好群,後腳萬清就把周景明裸照爆群裏。張澍麻利解散群,私聊她:【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萬清破罐破摔:【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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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澍問:【你幹嘛呢?】
萬清回:【沒幹嘛。】
張澍不跟她廢話:【傍晚下班我接你,吃完飯一起去唱歌。】
萬清回:【唱歌就咱倆。】
張澍回:【人周總忙得跟啥一樣,沒空跟你這無業游民唱歌。】
晚上到約好的包廂,周景明已經到了,待落座後給她們菜單,張澍翻看着問:“吃啥呀?”
萬清說:“最貴的。”
張澍翻她一眼,把菜單給周景明,“你點吧。”
周景明點了幾道,張澍說差不多了,就仨人。
菜陸續上桌,萬清埋頭吃菜,張澍同周景明閑聊。席間張澍去衛生間,萬清反複疊着一張餐巾紙,然後看向他,“如果我曾經有對不住的地方先跟你道歉。”
周景明突兀地笑了一聲,回她,“沒有。”
“沒有就沒有。”萬清本能反擊,“你陰陽怪氣什麽?”
周景明不多說話,拿起筷子夾菜。
萬清被他激起了鬥志,問他,“你無視誰呢?”
周景明放了筷子,回她,“你不用在意我。”
萬清反駁,“我沒有在意你。”
周景明禮貌地問:“那我可以繼續吃了嗎?”
萬清脫口,“你覺得你這種姿态就贏了?”
周景明問她,“我什麽姿态?”
萬清同他對視,沒做聲。
張澍早就從衛生間回來了,聽見他們的對話,有意當和事佬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呀?”
萬清問他:“所以你不告而別就是蓄意報複呗?”
周景明回她,“我沒有不告而別,我是跟你斷交。”
萬清費解,“那你不還是在報複我?”
周景明平淡地說:“我是在懲罰我自己。”
萬清刨根問底,“你懲罰你還不是因為我?”
周景明耐心耗盡,“你還是那麽自戀。”
萬清不再跟他溝通,直接問張澍,“在你人生最煎熬的階段,周景明每周五跟你通話兩個鐘,你會有什麽想法?”
張澍不懂其意,“我能有什麽想法啊?”
萬清看向周景明,高高的俯視他,揮刀殺伐,“我也是。”
周景明無話可說,朝一臉茫然的張澍以茶代酒,直接離席了。
他離開後,包廂至少安靜了五分鐘後,萬清才問她:“吃好了嗎?”
張澍拿上包,随着她前後出來,然後挽上她胳膊說:“心裏痛快了?”
萬清偏偏臉,沒做聲。
張澍假裝沒看見,借故去便利店買水。等她買了水回來,萬清已經收拾妥情緒等在車位,她接過水說:“對不住啊,好好的一頓飯。”
張澍發動車先送她回家,望着窗外的璀璨夜景,倆人聊了些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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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清經常會在一群人聚餐時,在桌上男人孔雀開屏似的侃侃而談時,不合時宜地想到周景明。想到每一回她們幾個聚,他不是沉默就是看武俠小說。她也曾多次向男友講到她的玩伴們,還特意畫了圖,畫出她們六家人的具體位置。她也從不深究周景明“斷交”的原因,一深究,身上就有股隔靴搔癢的痛,找不到真正的痛處,也解決不了這種痛,但這種痛又确确實實的存在。
她人生最難捱的兩個階段:一個是在西藏讀書,一個是大學四年。
大三那年暑假她留校複習準備考研,她焦慮、易怒、甚至恐懼。那個階段周景明每周五的電話給予了她很大的精神力量,也是唯一的力量。……應該是那年暑假周景明先坐火車來看她,回去後才每周五的一通電話。
他來找她她還很驚喜,當時又有些懊惱,因為跟同學相處不算融洽,她沒好幫他借宿到男生宿舍,他住的還是學校附近的破舊招待所。
他來了兩天,他們逛了一天游樂園逛了一天海洋館。她那兩天很放縱和快樂,坐過山車的時候歇斯底裏地大喊,逛海洋館的時候也異常亢奮。如今回憶那兩天、一幀幀畫面像是從萬花筒裏看,那些快樂是絢爛的、是失真的、也是彌足珍貴的。
晚上他們回招待所泡腳,她腳後跟被磨破了皮都沒察覺。她記得那天穿了一雙新鞋子,微微帶跟的奶白色的四季小皮鞋。她原本打算買來配裙子穿,但那天配了一條小腳褲,褲腳往上挽兩圈露出腳踝的樣子很性感。
她記得周景明給她買了創可貼,然後握住她腳給貼上。當晚她也沒回宿舍,倆人聊着聊着太困了就睡了。就像小時候那樣兒,玩累了趴床上就睡了。
解釋不了,有些事窮其所有語言都解釋不了。譬如周景明來找她,她跟吃了藥似的亢奮,跟神經病似的亢奮。逛游樂園的時候她還去衛生間偷偷哭了,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哭。她也忘了晚上在招待所跟周景明聊了什麽,她聊着聊着困到不行,她也沒洗漱,穿着白天的衣服蜷縮在床上就睡了。她隐約記得那晚做了個夢,夢裏有人抱了她,她太渴望一個擁抱了,她也毫不猶豫地回抱了他。那個擁抱很有力量,很讓她安心,安心到讓她情不自禁地流淚。她記得一雙手溫柔地幫她拭淚,然後一下一下地輕拍她背。
她之所以認為那是一個夢,是因為對方實在太溫柔了,她從沒聯想到周景明身上。有些事就很詭異,如她自認為和張澍關系最要好,和周景明相互看不慣,可周景明對自己的認可遠比張澍來的更重要、更使人信服。甚至有些重大的事她更願意聽周景明的意見,盡管聽後她會不屑地翻白眼,但她內心是信服的。
也如同她看不慣周景明小人得志的樣,她老想着他能落大魄翻大船,到那時她定會再次踏上五彩祥雲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現在他面前。
可當他真的被擊潰被摧毀,她也會心疼不已,根本沒有想象中的痛快。如他那年高考再次無緣北京,她會感同身受地抱着他哭——
張澍把她送到家屬院她并未上樓,而是折去了周景明家。到他家碰見周母小吃店關門回來,倆人寒暄幾句,周母指指書房,說他在裏面拼那些寶貝塑料。
她敲敲門,裏面沒應,她直接推門而入。周景明坐在榻榻米上拼樂高。她輕輕地坐過去,醞釀了一路的話意剎時煙消雲散。周景明專注地拼樂高,仿佛沒意識到旁邊坐了人。萬清望着他靈活修長的手指出了神,不合時宜地想到一件童年往事。
六七歲時的周景明很瘦小,比她們幾個女孩兒還要瘦小,那時他最喜歡的玩具是布娃娃,粉色的,是江明珠淘汰下來的生日禮物。他曾經有一段特別喜歡,去哪兒都抱在懷裏。忽然有一天布娃娃的頭顱被同齡男孩扯斷了,他傷心地大哭,哭着揀回布娃娃被分屍的身體,小心翼翼地裹在衣服裏回家。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想到這件往事,且心中泛起了無限柔情,看向周景明的眼神也愈發憐愛。她想将來她要是有個像周景明一樣的小孩兒,她絕對會好好呵護他的。她深深地沉浸在了自己身為女性獨有的天性中,她享受着這份獨特的悸動,靜靜地看着他拼積木,一直到這種感受将要消失時,她傾着身子伸胳膊笨拙地抱了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