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舊雨重逢(十三)
第22章 舊雨重逢(十三)
萬清哭得臉都腫了。母親同樣是腫着雙眼,用毛巾裹了罐冰啤酒幫她敷着。父親則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副想與她長談,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舅舅舅媽吃完酒席回來自然也知情了,萬清崩潰那一幕被表妹撞見了,她悄悄告訴了父母。舅舅不懂怎麽安慰人,只笑她這麽大人了,怎麽像個小孩兒似的呢?舅媽也說啊,說她從小就品學兼優,心理素質那麽好,說她西藏高考那兩年都熬過來了,苦盡甘來,眼見生活越來越順遂,怎麽反倒心裏不暢快了呢?
表妹輕聲安慰她,用力地抱抱她,說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崇拜她呢!外企工作上海落戶買房……這一切都多麽地令人羨慕。她念一所前途未蔔的三流大學,将來畢業了能不能找到工作都是問題。她說未來自己要能去一家外企,要能在上海落戶買房,她能幸福死!她願每天在床上三跪九叩,對偉大的造物主感激涕零,她甚至願意用十年的壽命交換這一切。
她更羨慕她是家中獨生女,姑姑姑父一直竭盡全力給予她最純粹的愛和最好的教育。不像自己,天天跟念高中的弟弟勾心鬥角,還要時時提防父母偏心。舅媽聽不過了,笑罵她是沒良心的小妮子,家裏啥不是雙份?生怕落了埋怨。
萬清頭昏腦脹,眼睛也痛得睜不開,也顧不上今天有多麽失态和丢人,頭枕着沙發背昏昏地睡着了。她隐隐綽綽還能聽見舅舅說,說他們年輕的時候有多苦,日子有多麽難捱,而且姊妹們又多,如今也全都過來了。他總感覺現在的年輕人就是太嬌氣,尤其家裏獨一個的,不舍得打,沒吃過苦,經不得挫折,才一個個無病呻吟。
萬清母親聽見“無病呻吟”,當下垮臉嗆了他兩句!舅媽忙打圓場,說你弟弟說話就是不講究。萬清母親又開始落淚,也再次提及當年西藏的車禍,再次強調女兒有多麽多麽堅強。想到剛剛女兒蹲那兒大哭,捶着胸口喊痛,她情緒逐漸崩潰,開始壓着聲怒斥丈夫:當年就不該聽你的去西藏——
眼見局面失控,舅媽忙拉了她出去,說幹嘛呢孩子剛睡着。舅舅則遞給萬清父親一支煙,說跟他去田裏看看板藍根。表妹見大人們都出去了,拿着一把蒲扇替睡着的表姐驅蚊子。她望着表姐不安的睡顏有些不懂——住在城堡裏的公主怎麽能哭能喊痛呢?我多麽想跟你交換人生啊。
萬清在鄉下多住了兩天,晨起田間跑跑步,傍晚和父母散步去田裏看板藍根。她根本就不關心板藍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偶爾抽離出來,能聽見父母閑話家常,不是父親大談小農經濟,就是看不慣舅舅愛賭點小錢,或是嫌舅媽煮飯太鹹;母親說我弟還看不慣你領導做派,對啥都愛發表意見指手畫腳,整天說話書面仙兒。
她痛哭一場後心裏暢快了不少,父母沒過多追問她為什麽哭,因為她也說不出。倒是母親先同她聊,要她以後多順着自己心意生活,家人不再幹涉她的私生活;父親也同她促膝長談,說早年自己不得志才怨天尤人,才迫切地渴望她能有一番成就和作為。也委婉地反省了自己長期以來對她的教育,說外頭要太苦了就休息一段,家人永遠都是她的後盾。
三天後她收拾了準備約車回市裏,父親不讓她約,要她把自己那輛老豐田給開回去。萬清問他:“你不開?”
舅舅接道:“你爸有事開我的就行。”
萬清提前發動了車,空調半天才涼,車內噪音還很大。她降了車窗問:“你不是早嚷着要換車?”
“晚兩年吧,等出新款。”她父親回。
“你爸是先攢着給你上海買房呢。”舅舅打趣。
“哪兒啊。”父親不依了,“晚兩年那車出新款我就買。”
Advertisement
她母親嫌他們啰嗦,催她,“快回去吧。晚上在家反鎖門。”
萬清看他們,輕聲說:“那我回去了。”
“回去吧,路上開慢點。”
到家後她先睡了一覺,然後發了幾張壁紙到群裏,要張澍幫自己選。沒多久張澍回:【你從舅舅家回來了?】
萬清回:【剛回來。給你帶了無公害蔬菜。】
張澍回:【無公害?無公害标準不是很高?要經過相關部門認證才能使用無公害标志……舅舅家菜園質量這麽高了?】
萬清撤回上一條,回她:【是有機蔬菜。】
張澍回:【有機蔬菜也一樣啊,要經過有機食品認證機構……】
萬清繼續撤回,再問:【農家菜!你就說你要不要吧?】
張澍回:【要!你直接說農家菜不就行了。】緊接問:【明天周五,晚上咱倆去阿杜那兒吃小龍蝦吧?】
萬清回:【好。】
小半個鐘後,群裏周景明回:【回頭位置發我,明天下班我直接過去。】
張澍回:【我們去那地兒髒亂差,小夜市。】
周景明回:【我也常去夜市。】
萬清看見群信息,私聊張澍:【你問周景明要不要農家菜,我媽讓我給他裝了一箱回來。】
張澍秒回:【多奇怪呀!咱仨都在群裏還要我傳話?】緊接問:【你們倆又怎麽了?怪小學生的。】
萬清群裏@周景明:【你要不要我舅舅家的農家菜?】
周景明回:【你給我帶了我就要。】
張澍細品他們倆的對話,真是難受人。
傍晚張澍下班過來拿蔬菜,萬清也随着她去了她母親家,跟着蹭了一頓晚飯。飯後回來她又繞去周景明家,把那一箱蔬菜給他。他呢正在院子裏抽煙,旁邊趴着鄰居家的髒貓。萬清把蔬菜放屋裏,叮囑他回頭分門別類地放冰箱。交待完準備回,周景明問她,“我的積木是不是掉你家了兩塊?”
……
這話把萬清問懵了,前幾天她和張澍在他家争嘴時确實順回來了兩塊。她含糊其辭地說:“好像是。”
周景明點頭,沒再說了。
萬清站了會兒,說:“我找到了還你,我先回去了。”
周景明回屋把泡沫箱拆開,把蔬菜分門別類地放去了冰箱。
從中學時他就意識到,他和萬清一直以來的關系,都有一股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的暗中較量。他們可以共患難,可以惺惺相惜,可一旦有一方步伐太快,另一方無形中就會焦慮。
如同當年每每年級排名出來,他們倆必然在第一時刻先找對方的名字。沒差距就撇撇嘴,誰也不服誰,差距大就默不作聲;如同他再次高考無緣北京,只有他懂萬清為什麽會抱住他哭泣,而自己也會在她面前哭泣;也如同他隐隐明白萬清為什麽會選擇哲學才子。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思,沒人想、也沒人願意挑明。一旦挑明他們關系就會陷入真正的僵局。他承認,當年他的突然絕交就是蓄謀已久的報複,他想在萬清的心頭紮一根刺,不足以致命,但足夠讓她耿耿于懷。
至于如今他是怎麽慢慢釋懷的,也沒具體的一件事可以明說。也許是他這些年閱歷漸深行事漸穩,也許是他常去探望江明珠,目睹了她和奶奶是怎麽舉步維艱地生長在這人世間。
從記事起他就跟着女孩玩兒,有強烈的性別意識後産生的羞恥感讓他反叛,讓他逃離,讓他跟她們劃界線。別人的人生大多是十字路口,煩惱着該選哪條路,他沒有,他的人生是一個大轉盤,圓的,轉啊轉啊轉,等他暈頭轉向體力不支時,他接受了,接受了小時候算命的說他:一輩子在胭脂堆兒裏打轉。
以前她們幾個紮堆查星座看運勢,他就可感興趣了,買什麽亂七八糟的各種牌回來,往床上一撂,六個人盤腿圍成圈開始細細研究。如果玩得太投入有誰“哎喲”一聲,那就是被擠下床了。也不管誰被擠下床,他都要挨罵。
步入社會後他先是被江明珠拽回來,每年去看她兩回,不時通個電話了解下近況。江明珠很克制,極少跟她讨論從前,聊也是生存問題。
也無論她生活多拮據,他都沒出面說借錢給她。除非她開口說需要幫助。他設想過自己如果是江明珠處境,他最不願意借的就是她們幾個人的錢。芃芃四歲生病時奶奶找他借過,悄悄借了五千塊,兩個月後是江明珠還的,只說了句“謝了”。
他跟兆琳交往時去杭州找她,倆人去南屏山淨慈寺聽傍晚的鐘聲。聽着聽着兆琳就哭泣不止,推着要他趕緊離開。他出來等了兩個鐘,兆琳躲起來哭了兩個鐘。回來的路上兆琳說,說她沒有辦法忘記前男友,她特意帶他來聽晚鐘就是為了跟過去告別,可是沒辦法,單他們牽着手上來她就有沉重的負罪感,那一聲聲晚鐘令她心都碎了。杭州是她前男友的城市,以前他們念書時每個月都要來淨慈寺。
不知道,他也說不出具體被什麽影響着,等察覺到的時候身上的自負才高、傲氣、以及對人生的宏達追求都發生了颠覆性地改變。
沒有什麽是亘古不變的,也沒有什麽是勢在必得的。他意識到了人的無力和渺小,也為自己的微不足道而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