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舊雨重逢(十四)
第23章 舊雨重逢(十四)
萬清和張澍先到小龍蝦店,周景明導航着也來了。他坐下問她們點了嗎?
張澍說點了,随後看他身上的深藍色 Polo 衫,“你穿 Polo 衫好穩重啊,像我們單位裏喝茶混日子的領導。”
萬清多看了兩眼,随口說:“他适合穿 Polo 衫。更顯風度。”
“那倒是。”張澍認真打量周景明,給他倒杯茶,“你是不是變白了?前一陣你就沒這麽白。”
“前一陣我剛從三亞回來。”周景明說:“和朋友沖浪了。”
“怪不得呢。”張澍同他閑聊,“沖浪好玩嗎?”
“很解壓。”周景明說。
“你壓力很大麽?”張澍問:“感覺你狀态也不算緊繃……”
那倆人閑聊,萬清聽着也沒接話。并非特意不接,是覺得聽他們聊天也有點意思。
小龍蝦上了桌,三個人戴着一次性手套剝。張澍和萬清閑聊,聊自己啰嗦的母親。周景明沒怎麽參與,一只只地在那兒剝龍蝦。
“我媽以前很能理解我,這兩年懷疑她是不是處于絕經期?整個人很沒耐心。”張澍問她,“你媽絕幹淨了嗎?”
“早幾年就絕幹淨了。我媽那些年也情緒不穩,我都懷疑她抑郁了,帶她去看醫生她也不去。”萬清說:“這個階段你就多包容吧。”
“你媽絕經好早呀,據說絕經早的人衰老得快。”張澍說。
“四十幾歲絕經正常吧?”萬清緩緩地說:“我媽好像都持續了六七年。”
“我媽也得有二三年了?反正她狀态不好,陽臺上那些花兒都被她給養死了。”張澍想想說:“咱倆也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年了。”接着看見門前掃大街的老環衛工,吟唱:“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代悲白頭翁》唐·劉希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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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清沒胃口了,說她,“這幾回跟你吃飯都很心塞。”
張澍胃口大開,催她,“及時享樂,及時享樂。”說完捏了個龍蝦吮汁。吮半天問專注剝蝦的周景明,“為什麽你剝給萬清的蝦多,剝給我的蝦少?“
……
萬清說她,“你吃的比我快!”
張澍瞪着眼,“哪有,咱倆頻率一樣。”
萬清看她,“就算我多吃倆咋了?”說完摘手套去衛生間,依稀還能聽見張澍委屈的聲音,“你多吃我不就吃虧了,我買單啊,你個蹭食的怎麽能比我吃得多?”
“那我買單。”周景明說。
“這不是誰買單的問題,這是你分配不均的問題……”
半天,萬清衛生間回來,張澍遠遠看見她腳上的帆布鞋,狐疑地問:“你今天為什麽穿帆布鞋?你以前都人字拖的,今天為什麽穿帆布鞋?”
萬清低頭看一眼帆布鞋,說她,“因為我把它洗幹淨了!我從上海回來就帶了這一雙鞋子,前幾天我給洗了。”
張澍覺得古怪,一時又說不出哪兒古怪。又看了眼穿 Polo 衫的周景明,心裏隐隐有股危機感,但她不等這股危機感蔓延就忙給壓下了,捏了個小龍蝦用力吮汁。
之後氣氛微妙,各自忙于吃蝦,不多話。
三個人飯後出來,萬清看向張澍,“我們去喝果茶?”
張澍搖頭,“我來例假了。”
萬清點頭,半晌又問:“我今晚去你家睡吧?”
張澍搖頭,“我媽今晚讓我去陪她。”
周景明聽完她們的對話,示意車位,“我先回了。”說完徑直去了車位。
張澍先去了母親家,家裏一團漆黑,她電話母親,母親說來她胡叔叔家了。張澍很生氣,“你去他家怎麽不提前說呢?”
張孝和電話裏回她,“我去哪兒還得跟你報備嗎?”
張澍說:“不是你要我過來住兩天嗎?”
張孝和回:“你也沒說今晚要來呀?”
張澍胡攪蠻纏,“我現在就在家裏,你說怎麽辦吧?”
張孝和沉默半天,妥協道:“我現在回去。”
“你不用回來了,都跟為了我多委屈似的。”張澍難過地說:“我回自己家了。”
回了自己空蕩蕩的家,張澍洗漱後坐沙發上追劇,追了會沒意思找了本書看,看了會覺得無聊開始刷手機。刷着刷着手機扔一邊,又撿起書強迫自己看。看書吧,看書比刷手機有益。早些年她還能保持閱讀,每天睡前翻一會。這兩年靜不下心了,每天都身心俱疲,什麽都沒幹就很疲憊,有時候寧可發呆也懶得看書。
萬清到家看見桌上那兩塊積木,想了想下樓騎上電瓶車給周景明送去。她去了他書房,他拿遙控器準備開空調,她阻止道:“開風扇吧,我不喜歡吹空調。”
周景明搬了落地扇來,插上電源給她坐那兒拼積木,随後他就出去了。他那落地扇是在他媽房間搬的,前一段他把扇葉拆下來洗了洗,讓他媽晚上睡覺時吹。他媽不吹,他媽全用來塞購物袋了。電風扇的前後網罩裏塞滿了疊成方形的購物袋。買菜回來的購物袋,超市的購物袋,她都随手疊好一塞,家裏要換垃圾桶時她再随手一抽。
他把購物袋收拾好,端了盆上午煮好的鹌鹑蛋,獨自坐在餐桌前剝。萬清沒耐心拼積木,眼花缭亂的,出去客廳見他在那兒剝鹌鹑蛋,說:“我回去了。”
周景明騎着單車送她。到她家周景明也沒下車,單腳支地催她,“上去吧。”
她到家洗漱好躺床上,準備繼續翻幾頁《積極心理學》,手機響了,張澍私聊她:【明天陪你去省裏逛宜家?新房不是要添零零碎碎的東西。】
萬清回:【不行啊,明天約好下午送床墊。】
張澍又問:【明天中午咱倆去吃螺獅粉?】
同時群裏周景明@她們:【明天中午去吃刺身?】
張澍私聊萬清:【刺身寄生蟲多,吃到嘴裏肉肉黏黏的很惡心。】
……
大半天,張澍又私聊她:【我媽說明天中午給咱倆煲鴨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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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烤店沒請燒烤大師傅,所有燒烤江明珠全拿,而且她手麻利,一個人同時烤兩個爐,一個專門烤羊肉串,一個烤魚烤雞翅烤素菜亂七八糟的。她家羊肉串最有名,先不說味多絕,而是肥瘦拿捏的恰到好處。肉太瘦烤出來幹,太肥又膩,這就考驗穿串人的水平。店裏請了阿姨專門穿串,奶奶不放心,照樣搬個凳子坐那一面穿一面監督她們穿。怕她們不用心,肥瘦穿不均勻。
奶奶可能幹了,小八十歲的人了,只要進入夏天大旺季,她也能搭把手去後廚烤串。一般江明珠不讓她幹,怕把她熱壞。
她家生意好除了味絕,最重要的就是實惠。甚至實惠比味絕更重要。這兩年錢難賺啊,前兩年她家烤素菜很火爆,江明珠花了很大心思在素菜上,研究些爆漿茄子虎頭椒……因為素菜最賺錢,吃素菜的年輕人多。現在不行了,現在年輕人圍着菜櫃轉一圈轉一圈,拿兩串土豆片捏兩串娃娃菜……不誇張,素菜摳摳索索就幾串。
還有江芃芃同學,放暑假了,來跟她媽打工了。她主要負責給食客拿酒水,順便留意有沒有跑單。有些食客嘴上喊着:掃了掃了。半天收款賬號沒音兒,江同學就跟個小馬達似的追上前,說看對方的付款記錄。就算弄錯了也沒關系,小孩兒嘛,食客不但不計較還會誇上兩嘴。
從傍晚六點一直烤到晚上十一點江明珠才得以歇息,這個點食客不多了,一些小單也能交給後廚小工烤。那小工才十九歲,也不知道奶奶從哪兒認識的,說讓他待在後廚慢慢學點本事,将來悟性高了也算有個出路。
她拿了罐冰啤酒出來喝,太痛快了,接連烤五六個小時小臂都僵了。她大概有自虐傾向,前一段疫情不能營業她待家裏坐卧難安。她願意待在後廚烤,多熱多累她都願意,甚至越累等她歇息的時候快感就越強烈。
她一天最喜歡的時刻就是晚上十一點左右,她從後廚出來,拿上一罐冰啤酒,吹着涼風惬意地喝。她總是接連喝三罐,一罐十五分鐘,三罐四十五分鐘。這四十五分鐘承載了她巨大的滿足和平靜。
極端點的話——她不喝這三罐她會死,她沒有能量。
以前奶奶總說她,說冰啤酒不好。後來不說了,後來只要見她從後廚出來就不打擾她,讓她想幹啥就幹啥。有單子啊什麽的都她烤。但如今她年齡大了,超過九點就要回去睡了,不然後面要頭疼好些天。好在現在有小工了,将就着也能烤兩單。
正常人的生活已經滿足不了江明珠了,她失去了很多普通人該有的樂趣,如逛街購物、如追劇、如美食、如八卦。她對什麽都不關心沒興趣。
她每天中午十一點起床,忙忙家務瑣事,下午四點去燒烤店開門,那些送肉食蔬菜啤酒的人依次送貨上門。她一一簽單,然後拎了肉去後廚切塊,如果肉不新鮮或太肥,別說廢話,趕緊跟我換新鮮的。等她把肉切好,穿串的阿姨也來了。烤前食材準備就緒基本六點了,開始上客了。這之後她就一直待在後廚烤,前臺有奶奶和阿姨。淩晨二點開始收市,拉拉雜雜收完到家都三點了,然後半個小時洗漱,四點前能入睡,一覺睡到中午十一點。
她的生活這些年來循規蹈矩一成不變,每一天都在無限循環。在別人看來也許乏味至極,但她覺得很踏實、很滿足、很有目标。奶奶身體康健,女兒聰明快樂,她覺得這很公平,她的付出全得到了正向回饋。而且她不時也給父親轉賬,盡管奶奶嘴上說別管他,讓他自生自滅吧。
父親出獄後就來了一回,五十多歲的人頭發花白,奶奶想讓他留下來幹個事但又不好說,江明珠出面說了,父親應着好啊好啊,但兩天後的早上就悄聲離開了。隔了小半年聯系上了,說在壽光他的老戰友那兒,随後陸續發了幾回蔬菜來,也不是什麽稀罕的菜,但奶奶每回看見就很安心,吃得也很珍惜。
她喝着啤酒想跟周景明通個話,問芃芃學校的事怎麽樣了,想想太晚作罷。她這邊燒烤店房租十月到期,她不打算續了,她想在芃芃九月開學前回老家。前一段她讓周景明幫忙找學校和門面,等回去了繼續幹老本行。
這一行還不錯,大財發不了,小錢綽綽有餘。且這些年她也積攢了不少,她也沒什麽個人開銷,車還是三四年前買的五菱之光,當時考慮每天買菜什麽的方便。一來她物質上沒追求;二來奶奶讓她夾着尾巴做人。畢竟她們是外地人,盡量低調不要招惹同行。
淩晨收市到家,她麻利洗個澡,頭發擦擦站在陽臺上等晾幹。奶奶和芃芃早睡了,吹風機會吵到她們,而且她頭發短犯不着用吹風機。她發質非常軟,留長就很煩,動不動就打結嘛的。自從生下芃芃後她就一直短寸,還是自己照着鏡子剪的。她頭發軟,短寸也乖乖地趴在頭皮,加之她胸平,穿衣風格偏中性,倒顯出她有一股另類的美。
其實她還不少追求者呢,但她對男人沒興趣,總是冷眼相待。可就是邪門,她越是惡心他們,他們就越覺得這才是個性!去年她有張照片還上了熱搜,那晚她後廚出來喝酒,剛點上煙抽一口,發現有人對她拍照,她夾着煙頭斜了他一眼。這一眼讓她上了熱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