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對酒當歌(三)

第42章 對酒當歌(三)

從奶奶家出來萬清去了新區,把那一箱蔬菜放張澍家門口就回了。

張澍這一段可忙了,忙着張羅她母親的婚事,比她自己結婚那時候都忙。周末找她人吧,不是陪着她母親去拍婚紗照了,就是在逛商場買結婚的物件。

回家也沒事兒,萬清去了咖啡館消磨時間。往常這時候她都出來練滑板了。十天前她無意經過一個廣場,見一群高中生在那兒練滑板,她在那兒看了半個鐘後覺得有意思,心血來潮地報了滑板課。

她要學滑板。

她像一個守時的學生,每晚早早抱着滑板就來了。她學得很開心,盡管摔了無數次跤,诶真好,她混在那一張張稚嫩的、朝氣蓬勃的笑臉中,她覺得可真好。

已經入秋了,她坐在咖啡館外面吹着夜風看手機新聞,看了會閉眼假寐,感受着來往的嘈雜聲。咖啡館在金融街上,周圍有商場和各培訓機構。

她隐約聽到了一段喊拍聲:1-2-3-4、2-2-3-4、3-2-3-4、4-2-3-4……

懂了,她大概知道怎麽跳了,她起身随着音樂翩翩起舞,跳得亂七八糟也不在乎。她渾身充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她不自覺地進入了一種瑣碎的、庸常的、即時性的小快樂裏。這是她曾經最不屑一顧、認為是渾渾噩噩的生活。

她推崇蘇格拉底的那句——未經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

正沉浸在快樂中的她瞬間抽離出來了,她開始警醒,她本能分析此時的快樂是有意義的,還是無意義的。當意識到這種本能的時候,她大罵了句——可去你 X 的吧!

就在這時張澍回她微信了,說收到門口的蔬菜了。萬清問她都去哪兒逛了,她說能哪兒啊,就丹尼斯呗。

她問:【我們送你媽啥結婚禮物好?】

張澍一步到位:【錢。】

她回:【你掉錢眼兒裏了?】

張澍生動地描述着她看上了一塊手表,想買來送給母親當結婚禮物,一看太貴了,好幾萬呢。她說:【表和金貨至少有收藏價值吧?我媽看中的東西都華而不實,就那禮服和旗袍……超過一千我都不買,就只能穿那一天。】

Advertisement

萬清回:【你可真像你爸。我記得小學你買了把漂亮的小雨傘,你爸說傘太小只能遮一個人,硬要你把小雨傘換成同價位的大黑傘。】

張澍回:【……】接着回:【我跟你說一真事兒。我表弟要離婚了,理由是每回吵架我表弟媳都人身攻擊:你們家人都這樣兒,你爸媽你爺爺奶奶全這樣……然後倆人吵着吵着就惱了。】

倆人聊了十分鐘,萬清讓她早些休息。之後她把杯子裏最後一口咖啡喝了,拿上手機準備離開時,看見了端着咖啡出來的周景明。

倆人先是驚訝,然後大方爽朗地笑,萬清指着座位,“我都坐這兒一個小時了。”

周景明顯然心情也不錯,笑着說:“沒留意,我也來十幾分鐘了。”接着問:“換發型了?”

“燙了個大卷。”萬清捋了把松散的卷發,問他,“好看嗎?”

周景明點頭,“好看。”

萬清打量他,“半個月沒見,你是不是瘦了?”

周景明示意一側的藤椅,問她,“再坐會兒?”

“行啊。”萬清折回來,雙腿交疊着坐在那兒。

“再給你點一杯?”周景明問。

“不喝了,這一杯都勉強。”萬清搖頭。

周景明坐下,細看她臉,“化妝了?”

“看出來了?”她化的很淡,通常夏天她都不化妝,因為愛出汗,出汗後皮膚就會發癢。

這不入秋了嘛,今天才第一天化妝。

周景明說:“往常你睫毛沒這麽濃翹。”

萬清手指肚兒輕輕掃了下睫毛,說:“我多刷了幾層睫毛膏。”

周景明毫不留情地戳破她,“不是跟張澍一塊去種睫毛了?”

萬清沒忍住大笑,回他,“去你的!”

周景明也忍俊不禁,端起咖啡喝了口。

前些天張澍群裏約着種睫毛,說兩人同行可享 8.8 折優惠。

周景明看她腳上的新鞋子,問她,“新買的?”

萬清翹起腳說:“配身上這一身買的。”

她今天的穿搭不似以往那麽随意,上衣是複古顯質感的小荷葉領,紫水晶耳釘同紫色的腕表相呼應。上周同張澍母女逛街,她們慫恿着買的,說荷葉領多好看多減齡啊。

周景明點頭,“我也在管理身材了。”

萬清細細打量他,“你身材很标準了。”

他說:“我覺得甜品吃多了,腹部那一圈有些明顯。”

萬清認同,“你确實應該控制了。”

他吸了腹,也沒做聲。

她說:“我也隐隐有小肚腩了,肉肉的。”

周景明看了眼,适時轉了話,“你爸前天加我微信了。”

萬清本能問:“他跟你說啥了?”

“他問我媽自駕游的事兒。也要我有空了去找他釣魚。”

萬清說:“我以為你媽只是說說。”

“我媽是那種不顯山露水的人,她決意做什麽一般都能做到。”周景明徐徐地說:“當年開小吃店就是我媽的主意,她有這個想法後就鑽研怎麽熬底湯,然後拿着家裏所有積蓄就開了。”

“那你挺像你媽的。”

周景明想想,說:“我更像我爸,我爸做事前會瞻前顧後。當年開小吃店我爸好幾宿都沒睡好,他怕錢都拿出來最後賠了怎麽辦。我們家大事幾乎都是我媽拍板。”

“沒看出來。”萬清說:“我以為你們家都是你爸做主。”

“都是我媽。只是她從不出來說。”周景明靠着椅背,從容自如地說。

“你爸以前是高級技工吧?”

“是。”周景明回憶着說:“早年我爸被企業開除被那事兒,跟他自身性格有很大關系……”

萬清伸手夠了鄰桌的煙灰缸,往他面前推了推。周景明拿出煙點了支,繼續慢慢地說。

萬清對他爸的事也是管中窺豹,不予評價。

等周景明都說完,萬清輕輕地說:“我覺得挺難能可貴的,你比我接觸過的大多數男性都懂自省,能正視和理解父母的局限性,從而跳出來拓寬自己的認知體系。”

周景明朝着煙灰缸彈煙灰,沒做聲。

萬清望着他說:“我也常自省,我也能看見自身的缺陷與局限,但往往修正起來不是力不從心就是算了吧,為人一世最難的就是自己與自己的對抗……”話音一轉,問他,“你難為情什麽?”

周景明否認,“我沒難為情。”

萬清覺得好笑,問他,“真沒有?”

周景明摁滅煙,笑着承認,“是有點。”

萬清沒再多說,岔了過去,很自然地問他,“這些年你有過兩情相悅的人嗎?”

周景明微愣,如實地說:“有。”

萬清問:“公司同事?”

“人事經理,以前面過我。”周景明說:“我們是在兩年後公司團建上熟識的。”

“她比你大?”

“大我三四歲。”

“你們談了多久?”

“小兩年吧。确認關系一年後她去深圳了。”周景明緩緩地說:“後來各自人生規劃不同,我們吃了頓飯就分開了。”

“分開時傷心嗎?”

周景明仰頭想想,回她,“有點。”

萬清安慰他,“沒關系。”接着說:“挺好的。我希望這些年你有被人用心地愛過,也去擁抱過別人。畢竟這個階段是人生最好的時光。”

之後她渴了,去吧臺要了杯白開水,然後端着紙杯出來,問他,“快十點了,回吧?”

周景明拿上煙盒和手機,大步追上,同她并行問:“你怎麽來的?”

“我開車。”她理着被風吹亂的頭發,“你車在地面還是地下?”

“我地下。你呢?”

她随意指着一個方向,“我路邊車位。”

倆人分手,一個去地下車庫,一個去路邊車位。

她站路沿吹了會風,把杯子裏的水一點點喝完,見周景明的車從地下車庫出來,紙杯一捏扔了垃圾桶,微信他:【咱倆再處處吧。】

/

隔天一早她爸就來煩她了,打視頻過來想看她的早餐。他告狀,說他被強制節食了,早餐就煮玉米雞蛋和蒸南瓜。

萬清說:“我媽是關心你,你那早餐多健康啊。”

老萬在鏡頭裏喊,“我想吃貝貝瓜,她也不知道從哪兒摘的老南瓜……”

萬清說:“不都是南瓜嗎?”

老萬心如死灰,就這吧,我挂了。

萬清喊住他,“你加周景明微信幹什麽?”

老萬反問:“我不能加他微信?”

萬清說:“你別搗亂。”

老萬追問:“你照我教你的做了嗎?出色的獵人都是以獵物的身份……”

挂了挂了挂了,你少刷點短視頻吧,挂視頻前她截了張屏,發到他們四個人的群裏:【我爸這神态好熟悉?】接着給母親去電話,都六十歲的老頭了,你讓他減啥肥呢?他想吃貝貝瓜就讓他吃嘛,要控食太嚴重……他會偷跑去鎮裏吧?

挂完回群裏看,張澍回:【你爸好神似章魚哥,哈哈哈哈。】緊接回:【對不起,叔叔我對不起您,但您真的很神似章魚哥。】

萬清回她:【去你的!】接着撤回照片,晚了,撤不回了。

周景明傳了早餐到群裏:一個不鏽鋼盆裏混裝着蒸的紅薯、雞蛋、玉米、山藥;一碗牛奶;一盤果蔬拼。

張澍@周景明,損他:【我昨天超市購物滿 88 抽獎,抽了一個不鏽鋼淘菜盆,改天拿給你。】

周景明不明所以:【我家不鏽鋼淘菜盆有十幾個。】他母親把小吃店的淘菜盆都拿回來用了。

回完信息他回卧室換衣服,穿着件白色 polo 衫配牛仔褲,站在那兒問:“媽,我這身好看嗎?”

他媽回頭看半天,問:“你沒有那種大腿肥肥的,小腿往裏收的蘿蔔褲?我見街上的時尚人都這麽打扮。”

周景明不懂,“我沒有蘿蔔褲。”

周母點評,“有點普通了,白色的半截袖都是給那些不會搭配的男人穿的。”說着就去他房間扒衣櫃。

紮心了,周景明也覺得自己穿白色不出彩。

周母扒半天,一件不如一件,全部都中規中矩。她扒着跟兒子說着,現在街上男人都可會打扮了,又時髦又年輕。也再次提到了她的駕校教練,五六十歲的人了,整天穿破洞牛仔褲。

周景明沒細聽,正忙自己的事兒。

周母看着那一件件單調的、乏善可陳的款式和顏色,心裏無端生出股愧疚。她再回頭看兒子,他捧着手機滿眼笑意地在那兒回微信。

萬清也坐在瑜伽墊上回微信,一面回四個人的群消息,約好今晚十點明珠的燒烤店聚;一面又重新拉了個群,張澍江明珠和她。她說以後聊女人的私事兒,就在這個群。

張澍腦袋都大了:【咱們一共四個人,分別拉了仨群。】說完察覺江明珠在群裏,反手就撤了。十天前她拉了個群,只有周景明萬清和她。主要是商量着第一回 見芃芃,包多少見面禮合适。

江明珠這會正睡大覺,才沒空看微信。

萬清記得張澍前幾天說她乳房有腫塊,問她:【去醫院檢查了嗎?】

張澍回:【沒事兒,就常見的乳腺增生,醫生說問題不大。】

萬清安了心:【那就好。】

張澍這才說:【我真擔心是癌。我奶奶就是乳腺癌,雙乳切除後也沒能活多久。】緊接回:【我覺得女人三十歲後事兒可多了,各種人情世故和瑣碎。就我家那衛生間滲水,我找了四五回人都查不出具體原因,前天又約了一個人上來查,他說只有工作日才有空,我就請了一天假專門等他來,來了還是沒能查出具體原因,我都快崩潰了。】

萬清安慰她:【這一段都忙,太久沒聚了。】

張澍回:【我覺得現在反倒更能承受大事,事兒越大就越鎮靜,往往不勝其擾的都是些沒完沒了的瑣事兒。】

萬清回:【去年我在公司茶水間沖咖啡,沖到一半神經病似的連杯子帶咖啡都扔了垃圾桶……】

張澍笑她:【你真是個神經病!】

萬清回她:【哈哈哈哈。】

江明珠被信息提示聲吵醒,她一條條地浏覽着張澍和萬清的聊天記錄,她心潮騰湧胸腔震動,她編輯着文字也很想要說些什麽,可抽了一支煙後,一切情緒歸于平靜,躺回去翻個身繼續睡。旁邊的床頭櫃上放着本薩莉·魯尼的《正常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