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對酒當歌(十五)

第54章 對酒當歌(十五)

下午三四點,萬清正想着怎麽不着痕跡地回家,接到了母親微信,直接讓她在某個澡堂子集合。

澡堂子……她表示這天兒不算冷,她能在家洗。她媽讓她別廢話了,快點來。

澡堂子霧氣重,誰也認不出誰,去就去吧。

到了澡堂子萬清環着雙臂在霧氣裏找媽,她媽扯了她一把,示意旁邊提前給她占好的淋浴頭。萬清戴着浴帽背對着她沖身子,剛舒展地洗了三分鐘,她媽喊她去蒸桑拿。

萬清不情願地跟着去了,正好桑拿房就她們娘倆,她母親打量她一眼,一副懶得跟你多說話,但又控制不住地說了:一說昨晚事跡敗露,她爸通過周景明母親在水會拍的小視頻推斷出,她昨晚宿在周景明家。交待她等會到家順着她爸點,別整天這看不慣那看不慣,以前你話語權大是因為你賺錢多,如今你爸退休金最高。言外之意就算為了讓你爸多領幾年退休金,你也要順着他點;二來她找人又重算了吉日,打算一個禮拜後遷新居,等她和周景明領證了先搬來家屬院住。

萬清乖巧點頭,她感覺她媽已經耐着性子很給她臉了。照往常哪會這麽跟你說話呀。自從上回逛商場她明确表達了自己态度後,她媽言行已經很收着了。盡管她媽剛剛多看了她兩眼大腿,但也只是看。往常她媽沒少說她大腿粗胯寬……穿牛仔褲不好看。

娘倆在桑拿房嘀嘀咕咕,出來又是搓澡又是打奶又是敷面膜,等流程結束到家都六七點了。老萬把晚飯都快煮好了,嘴裏反複唱着: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他就這兩句唱得最好,多一句都不會。

萬清放了浴籃,換着棉拖鞋沒事人一樣地問:“爸,這“一條大河”指的哪條河?”

老萬沒理她,埋怨妻子洗個澡都能三四個鐘頭?她說人多呀,全洗澡的人,搓澡幹啥都要排隊。

萬清拿手機查歌詞”一條大河“裏的大河到底是哪條河。她查着說:“爸,這條大河指的是長江。”

老萬回她,“我比你清楚。”

“诶,作詞人是喬羽,《讓我們蕩起雙槳》和《難忘今宵》都是他的詞。”萬清看他詞條:“诶,他一山東人為啥寫個《人說山西好風光》?山東的風光不好嗎?”

老萬瞥她一眼,“這首是為一部山西電影作的詞。”

萬清看到喬老先生年齡,立馬敬重了起來,也想到了自己多年未見的爺爺,看老萬,“爸,我想爺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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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萬立刻也想到他爹了,想到這兩年清明節都沒去給他爹燒紙,也內疚地說:“我也想你爺爺了。”

萬清說:“我爺爺奶奶要活着,現在去打疫苗還能領一箱純奶。”

老萬拿出那半瓶珍藏的酒聞聞,自打從小舅子家回來,少了個酒友也多了份孤單。萬清撸撸袖子,朝着一臉失意的父親說:“爸,我陪你喝兩杯。”

老萬先看一眼妻子,回她,“這不好吧?”

萬清看向她媽,“媽,我跟我爸喝兩杯哈。”

她媽轉身去了廚房,不跟他們爺倆坐一桌。

老萬原本還生她留宿周結巴家的氣,被她爺爺奶奶的一攪和全忘了。但兩杯酒下肚又想起來了,可他又不好直說,他指東打西地說:“我…我…我上午見着明…明珠了。”

……

萬清佯裝聽不懂,跟他碰杯問:“她怎麽了?”

老萬也是人精,跟人打幾十年交道了,看出閨女不愛聽也就罷了。他先抿了口酒,心裏那股不得勁又抑制不住地上來了,他提到了自家的車,都十三四年了,也想換輛像樣的。

萬清說:“你換啊。”

他說到了周景明和張澍的車,再看看江明珠就賣個燒烤……不不不,他沒有任何貶低勞動人民的意思,他只是覺得自家閨女也應該買輛适合她身份的車。

萬清聽出來了,他也不是真正地想換輛好車,他是借機抒發一下這些年的不得志。別人退休前都做到局長啊廳長啊,光光榮榮地退休了,只有他……只有他還是個縣處級。

萬清明白他在說什麽,也只能耐着性子聽他說。她給予不了安慰,也無力安慰。

母親是來來回回地經過餐桌,一會從袋子裏掏出洗澡後的髒衣服丢洗衣機,一會從洗衣機拿出衣服晾,抖着衣服晾的間隙也能接話,“你也知足吧,聽說明珠爸去山東種菜了。官越大誘惑就越大。”

老萬說:“我也想被誘惑誘惑。”

萬清一回頭,看見丢在沙發上已經被洗好的心愛的毛衣,她揉了揉臉,盡量平心靜氣地說:“謝謝你啊媽,以後我衣服自己洗。”

她媽聽出了不對勁,問她,“怎麽感覺你在陰陽怪氣呢?”

……

老萬不想聽她們娘倆的瑣事兒,舉杯同萬清碰,話題又扯到了他爹。他愧對他爹,他沒讓他爹活着的時候享清福。

萬清怎麽覺得……她爹這是在敲打她?她問:“爸,你是覺得咱們一家不和諧不幸福嗎?”

她媽在那兒抖着毛衣明白了,睜着眼說瞎話,“你毛衣我可是裝網兜裏洗的。”

“有些面料我得幹洗店洗,不能機洗。”萬清強調。

“二三百塊的毛衣有幹洗的價值嗎?”

”我這毛衣原價是八九百的。”

“這品牌價格真假,下回別買了。”

萬清都要繞暈了,說她,“我主要嫌洗衣機髒,整天洗你們襪子……”

“誰家洗衣機不洗襪子啊?”她媽振振有詞,“襪子天天換又不髒。”

老萬斟了一杯酒,用杯子震了下桌面,這舉動沒震懾到任何人,還把杯子裏的酒弄灑了。哎呀呀……這可是他的珍藏啊,他左右看兩眼,嘴貼着桌面迅速把酒給吸了。

萬清還在說:“別抖了,再抖毛衣就變形了。”

她媽把毛衣扔沙發上,自己晾去吧。

萬清過去晾着問:“爸,我網上買給你的運動鞋收到了嗎?”

“啊……收到了收到了。”老萬說:“我試了剛剛合腳。”

萬清說:“你穿上我拍個照,好評返二十塊紅包。”

老萬嫌她們雞零狗碎,忙着喝酒,”改天吧。”

她媽又拿着手機從裏屋出來了,問萬清,“街上芳姨問你會不會修電熱水器嗎?”

萬清拒絕,“我可不會。我只會小家電。”

老萬喊着,“電熱水器是能亂修的?萬一觸電了怎麽辦?”

萬清感覺腦仁疼,她從鞋櫃扒出買給老萬的運動鞋,自己穿上拍照……洋洋灑灑寫了五十字好評。

老萬一個人喝酒孤單啊,低聲下氣地喊着:閨女陪爹喝一杯吧。

萬清好評完坐回去喝,看見群裏張澍發了圖片,她和周景明在她家喝咖啡。萬清也沒多問,給老萬斟了酒陪他喝。她喝得少,就嘴皮沾了沾。她跟周景明這一個月都沒避孕了。也很愁,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懷孕。

周景明是下班順路來張澍家,拿給張孝和一些東西。他媽交待他拿的,媒人嘛,禮數要周全的。因為總遇不見張孝和,他只能把東西拿給張澍,也順便把半個月前去北京出差,逛跳蚤市場買的鋼筆拿給她。他記得張澍是很喜歡收藏鋼筆的。

張澍看到精美包裝過的鋼筆開心死了,今天最驚喜最開心的事兒了!鋼筆不值什麽錢,是他們這些年的情意嘛。張澍沒讓他空腹回,先坐下,給你煮杯咖啡。

周景明打量她房子格局,張澍在廚房煎着三文魚說:“你随意看,比你們少了一間卧室。”

周景明只看了公共區域,也不好看卧室。張澍煎好魚又拉着他看了一圈,她原先是四房,如今隔了一間做衣帽間和休閑室,周景明別的沒評價,只說書房可真大!

張澍笑說:“我最大房間就書房了。”

周景明問她,“怎麽不做主卧?”

張澍遞給他咖啡,“我不喜歡卧室太大。”

周景明喝着咖啡又問了她裝修造價多少?張澍也不清楚,因為裝修這塊是她父親的關系幫着做的。這房子去年才裝,正好是她爹手裏最闊綽的時候。她爹又極愛面子,裝修這一塊全給包了。她看向周景明,“你回頭缺錢我手裏有啊。”

周景明說:“我問問心裏有個數。”

張澍回廚房端了三文魚出來,“別光站着呀,知道你控食,別的我也不會做。”

周景明在餐椅上坐下,慢慢地吃那一塊三文魚。

張澍手托着腮看他,想到她們年少無知時對他犯下的種種罪惡,內心升騰起了幾分忏悔。以往說對不住他不過是嘴邊話,這回是發自真心的。她心慢慢地靜下來,沉默着,斟酌着,有些事想聽聽他的意見。

她說了跟張孝和去福利院的事兒,說了那個有聽力障礙的女孩兒,也說她前天做夢夢見小春了。周景明放了筷子聽她說,之後沉默了得有三分鐘,問她,“你是因為她像小春才想領養她,還是發自內心地喜歡她?”

張澍糾結了幾天的也是這個問題,她如實地說:“都有。”

“你問萬清了嗎?”

“萬清的話意……她偏向我媽的意思,回頭遇上合适的再說。”張澍說:“感覺責任太大了,她也不好說什麽。”

“我也是。責任太大了。”周景明坦誠。

張澍換個角度,“如果換你你會領養嗎?”

“大概率會吧。”周景明想想說:“換萬清她大概率也會。”

“她絕對會的。”張澍徐徐地說:“但我缺乏她的勇氣和信心。”

周景明交疊着腿坐那兒,腳踝露出雙萬清買給他的日落黃的襪子。他自己愛買駝色卡其色棕色的,因為這些襪子露出來搭他西褲會顯得沉穩儒雅。他從不穿船襪,露出個腳踝太輕佻。沒錯,男人西裝革履露腳踝就是輕佻。

他思忖了會,溫聲說:“勇氣和信心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是在解決困難時一點點激發出來的。”

張澍問他,“你覺得我有能力照顧好她?”

”你當然有這個能力,萬清和孝和姨也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只是未來的事不可控……”他想到他和萬清也在備孕,沒再多說了,他把盤裏那半塊三文魚吃完,才鄭重地說:“如果你領養的話,将來你和孩子有需要随時聯系我。”

張澍心裏通暢了不少,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之後她穿上外套一面送周景明下樓,一面去小區外買糖葫蘆。她們這一片兒有家特有名的糖葫蘆店。

倆人從門棟樓出來,張澍感到确幸又安心,吹着冷冷的風緊緊地裹着外套,肺腑地說:“有你們可真好。”

周景明笑笑,都一樣。

張澍說:“回頭從我爸那兒給你拿一盒茶葉,讓你春節孝敬你老丈人。”

周景明應聲,“等着。”

倆人并肩緩緩朝着小區外的糖葫蘆店去,路上閑聊,張澍說他和萬清的變化很大,從沒想過他們倆的性格最後真能在一塊兒。又玩笑地說總感覺他以前在萬清面前不夠自信。

周景明是一面走一面跟萬清微信,問她是吃山楂還是山藥豆的糖葫蘆?他聽到張澍的話合了手機,說他如今在萬清面前也沒那麽自信。

張澍詫異,怎麽可能呢?萬清那麽關心你,又是買衣服又是買手表。哪像她呀,只配喝她積分兌換的星巴克。她對這件事耿耿于懷,打算記一輩子。

周景明也不知道怎麽說,他和萬清的關系看似是萬清更需要他,實則是他更需要萬清。感情裏的事沒邏輯可言,也掰扯不清。他如今的不自信就不自信在、他也不清楚自己身上有什麽吸引萬清的。但他又十分篤定,如今的他之于萬清是有魅力的。

至于魅力點在哪兒,他弄不清。

少年時他是清楚萬清喜歡什麽類型的,她自己親口說過,她喜歡才華橫溢的、風度翩翩的、成熟穩重的……總之都不是同齡的小毛孩兒能達到的境界。大學時他有拙劣的模仿過,除了能做到成熟穩重,別的都有股“小孩兒偷穿大人衣”的別扭感。他自己都感覺自己面目全非。

步入社會後他才一點點地了解自己、重塑自己。這個過程很艱難但不複雜,只做自己認同和能自洽的事就夠了。

現階段的他是他最舒适、也算滿意的自己。如果給自己打分的話,他至少能打個七八分。至于自身的魅力點在哪兒,沒那麽重要了,他只要能吸引到萬清,和她好好享受這段關系就夠了;至于不自信……有些不自信也好,能時時提防自己過度沉溺在這段關系裏而忘乎所以。

這些話他只是心裏想,沒跟張澍說。張澍的步伐顯然輕快了,頂頭風太難受了,她側着身子橫着走。他莫名就想到了萬清買給他的情侶襪,粉白相間毛茸茸的,在室內配拖鞋穿肯定很暖和。

頂頭風把他臉都快吹僵了,他想到件很重要的大事,他雙手揉揉臉,背着風給萬清微信:【我要變醜了你會嫌棄我嗎?】

萬清看了眼喝到飄飄然的老萬,摸過手機在桌底回他:【多醜?】

他回:【五官扭曲?】

萬清回:【五官能扭曲到哪兒?鼻子跟眼還能掉個位置?】

他回:【嘴歪眼斜?】

萬清認真想想,回他:【那不好吧?我就是貪你色……】

周景明不再回她了,騰出手牢牢地護住臉。

萬清又回他了:【張澍聊她領養孩子的事了?孝和姨前天聯系我了,讓我們盡量保持中立。】

晚了,張澍好像想通了什麽,她已經跑到賣糖葫蘆那兒了,朝着發微信的周景明喊:【萬清是不是吃山藥豆啊?】

周景明快步過去,雙手撐在膝頭看櫃臺,看半天挑了個頭兒最大的山藥豆,和一串他老丈人要吃的山楂。

張澍則是挑了個頭兒最大的草莓和山楂,別的她決定不了,但此刻她就要櫃臺裏最好最大個兒的。一串她自己吃,一串她拿去燒烤店給明珠吃。

她還是愛跟明珠聊天,爽快,傍晚前她跟明珠說了這事兒,明珠說你領養呀,我支持你!她說能傳授她些育兒經驗。

她能有什麽育兒經驗呀?但這話她不敢說。

她拿着糖葫蘆開車去了燒烤店,一直等江明珠不忙了,倆人才坐那兒小酌。先是拿萬清和周的八卦開場子,倆人聊得津津有味,聊到興起開始站隊,張澍說回頭倆人要掰了……她是站萬清的;江明珠猶猶豫豫……她是要站周的。不說別的,她最艱難的那些年都是周在,無論如何她都會站周的。

倆人碰碰杯,不說了,以後有事沒事兒的多燒燒香。

周景明拿着糖葫蘆去了萬清家,萬清微信他,你來陪陪你岳父吧,我頂不住了。進門就聽見他那岳父在點評她們幾個,說張澍那個臉盤啊,一看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他要是有個兒子,絕對要讓他娶回門鎮宅子……

他脫了外套遞給萬清,挽着袖口坐那兒喊了聲,“爸。”

老萬一激靈,眼睛都直了,招呼他,“賢婿來了!”

全然忘了兩個鐘前罵他是周結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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