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對酒當歌(十四)

第53章 對酒當歌(十四)

一入深秋,兩三場雨後變天很快的。昨晚睡覺前最低溫五六度,今天最高溫也才五六度。

周景明七點就醒了,他下床拉開窗簾朝外看了眼,地面濕漉漉的。萬清也醒了,睡眼惺忪地問他,“下雨了?”

他輕聲說:“嗯,估計淩晨下了。”

萬清又往被窩裏縮了縮,真暖和,明明她喜歡夏天,可冬天的幸福感最強烈。

周景明在那兒扒衣櫃,他怕冷,他猶豫着是穿秋衣褲還是直接保暖衣?他拿出了秋衣褲,前天才洗曬過,用柔順劑泡過非常柔軟。

萬清躺那兒靜靜地看他,他穿好秋衣褲套了睡袍去洗漱,洗了十來分鐘過來說:“我媽說她下午直接去練車了,你多睡會兒。”

萬清柔聲問:“你中午回來吃嗎?”

周景明說:“你中午在我就回來。”

萬清應他,“你回來吧。”

“好。”周景明問她,“要給你準備早餐嗎?”

“不用,我晚會起了自己弄。”

他去廚房簡單弄了早餐,吃完漱漱口,回來卧室脫了睡袍,把秋褲褲腿先往上挽兩圈,之後才套西褲。

萬清問他,“挽兩圈幹嘛?”

他說:“翹腿坐的時候露出秋褲不好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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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套了毛衣,穿上羊絨外套,又把萬清送他的那塊手表戴上,穿戴整齊後看她,“那我上班了?”

萬清說:“去吧。”

他拎上一個袋子,拿了車鑰匙準備出門,頓了頓又折回來說:“我去上班了。”

萬清笑他,“去吧。”

周景明手輕扶着門框,想說什麽還是沒能說出來,只得再次說:“我去上班了。”

萬清反問:“需要我給你一個擁抱?”

“切。”周景明笑出聲,轉身愉快地上班了。

他還要先繞去洗浴會所,把羽絨服寄存前臺,方便母親出來穿。他以為母親真去串親戚了,昨晚睡前他和萬清的手機都飛行模式,今早刷牙的時候看了眼,母親淩晨三點微信他:【兒啊,天氣預報說大降溫,你上班的時候把我羽絨服稍到洗浴會所的前臺。】緊接:【我新買的那款深灰色,再拿條棗紅的圍巾。別拿錯了。】

他回過去:【這麽晚了都沒睡?】

他媽:【我都沒來過這種好地方,吃吃喝喝搓搓麻将,一晚上還贏了 200 塊……】緊接回:【我中午直接在這兒吃飽了去駕校,別操我心。】

……

萬清幾乎沒睡過懶覺,一二十年了,她沒睡懶覺的習慣。她爸媽也從不睡懶覺,特別她爸,從小就身體力行地灌輸她“一天之際在于晨”。

哪怕被窩兒再舒坦,超過八點不起她就很難自洽。所以周景明上班沒多久她就起了,她先伸個大大的懶腰,這一伸不打緊……小腿抽筋了,足足疼了她五分鐘。

她穿着周景明的睡袍先上個衛生間,接着轉去客廳和廚房,随後又去了院裏。昨晚下了小雨,但這會太陽出來了,鄰居的貓卧在那梧桐葉大的太陽地兒。真冷,她打了個哆嗦,也不麻溜回屋,雙手穿插在睡袍袖筒裏……夾着肩膀猥裏猥氣地去看角落那些花兒。

她夏天送的薔薇花葉子快掉禿了,但枝幹很強壯,上面的刺很兇,一看就是精心養護着;她送的粉色和紫色的秋菊正盛開,應景又好看。她琢磨着要不要再送盆冬菊?菊花寓意好——情操高尚、高雅純潔、隐逸超脫。也不曉得他能不能透過現象看本質,明白自己的秉性正如那傲菊般。當她目光移到另外兩盆一白一黃的菊花時……她撸袖子動手把它們搬遠遠的。周景明他媽一看就不懂風水學,家裏怎麽能養白菊?

她打着噴嚏回屋了,洗漱後去廚房簡單弄了吃的,坐在那兒慢條斯理地吃。吃完把周景明的衣櫃整理了,什麽色的毛衣搭什麽款的外套、配什麽樣的褲子,都一整套一整套地搭好。他秋冬衣服不多,左右也才搭配了三四套。有兩件外套有折痕,她又拿去燙燙。

之後拉開抽屜想幫着整理內衣襪子,裏面很規整,內衣褲都碼得整整齊齊,襪子也一雙雙卷好。抽屜最裏放着兩包衛生巾,是她用慣的牌子。她望着那些衛生巾,想到一個月前倆人的吵架就是因為他沒買來這個牌子的衛生巾。她當時突然來例假急用,他沒買來,就這麽簡單的小事兒。

她也想到上回周景明發脾氣,那天都晚上十一點了,她說餓了,周景明去廚房煎了牛排,煎好後一直喊她,她忘了自己當時磨蹭什麽來着,等十幾分鐘後過去吃,他個神經病把牛排倒垃圾桶了。

她當時好氣,我不就晚過來十幾分鐘?他不搭理你,都快半個小時了他又把牛排從垃圾桶撿出來,洗洗喂了街坊的狗。事後他才說最煩精心做好飯菜,沒人第一時刻吃他的飯。他振振有詞,說有些飯就出鍋那幾分鐘最好吃,之後就沒那味兒了。

她當時又覺得好笑,自從重逢後周景明一直情緒都非常穩,很少有失控的時候。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這些情緒他基本沒有。一個人情緒過穩絕對是長期訓練和壓抑的結果。這種性格适用于工作,但在和家人朋友之間情緒過穩就會顯得淡漠。

她不喜歡這樣。她希望周景明在她面前能夠全身心舒展,能夠有明确地情緒表達,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直接說,刻意壓制和繞着彎的表達也是一種暴力。牛排也買得很貴好吧,喂狗不心疼人?

她莫名就想到了他爸,張澍說從沒見過他父母吵架,那是因為他爸老悶聲不吭,他媽無論問多少句,他爸就一副所有錯在我,但我一句不解釋。包括早年他因為操作失誤丢了工作,直到周景明念大學後他才說,說當年的失誤是他的頭兒讓他這麽操作的,是他的男人氣概讓他擔下了所有錯。

荒謬至極。

她可不敢說你性格真像你爸,你家人都這樣兒……這種喪失理性的話,周景明的底線她大致還是了解的。可今天看到這些備用衛生巾,她覺得更深入地了解他,真的需要巨大的耐心。

有時候真的很想罵他,讓人着急又讓人憐惜。

想着她就認真地微信他:【好好珍惜我吧,錯過我你就孤獨終老了。】

周景明回:【為什麽詛咒我?】

她回:【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會耐心地去了解你,溫柔地對待你。】發完覺得自己真是普渡衆生的觀世音,接着就往張澍江明珠只有她們仨的微信群說了事情始末。

不多時張澍回:【你自戀挺嚴重的。沒開玩笑。】

她回:【我哪兒自戀了?】

張澍回:【這種情況你不應該感動周的用心?但你思路清奇地認為你是觀世音?】

她愕然:【這件事使我更深入地了解了他,他難道不該珍惜我?】

張澍回:【你這邏輯相當于你把一個人打殘住院,那人因此查出是癌症晚期,你覺得功在你?】

她回:【沒錯啊,他能有機會跟家人告別,不就是因為我打了他一頓?】

張澍問:【你功德一件?】

她回:【對呀。】

張澍被她的理直氣壯整懵圈了,她抱住頭,難道是我價值觀有問題?她@江明珠,也不管她這會是不是在補覺。半天江明珠回:【萬清沒錯,她能打人絕對是有原因的!那人查出癌症晚期就應該對萬清感恩戴德!】

萬清回:【沒錯,還是江了解我!】

江明珠躺那被窩裏,心裏甜絲絲的,回她:【一直都是我更了解你。】

張澍開始懷疑人生了,正要回她是個狗腿子看見領導來了,立馬收了手機。

江明珠也睡不着了,爬起來洗洗吃吃,打算去街上給江芃芃買畫筆顏料和橡皮圈等小物件。她嚷很久了,奶奶不懂買什麽顏料,她是一直不得空。

萬清是先把周景明家簡單收拾了,他的被子也抱出來曬了,曬被子那一刻被太陽照着暖和極了,她仰頭觑着眼看太陽,她此刻什麽都不想幹,她只想被陽光普照。

她坐在太陽地兒把頭發散開全撥前面,抓抓蓬松稀疏的頭發,什麽也不幹,專門曬太陽。她希望陽光能夠滲透她皮囊,把身體角角落落都照得亮堂堂。

江明珠逛街經驗少,特別商業街和文化街這種,她更願意逛商超,方便,一站式購物。她九點半到文化街才發現大多沒開門,她找個太陽地兒站那兒,愣是等到十點都陸續開門了才去買。你也鬧不懂她啥體質,這麽冷的天還是穿件牛仔外套,十四五度她都這麽穿,這四五度她也這麽穿。

買完畫筆和顏料出來她去了附近的步行街買橡皮圈,這條街早改造過了,商鋪門頭都換幾換了,完全看不出十幾年前的模樣。江明珠壓根就沒在意,悶頭逛呗,趕緊買買回去得了。燒烤店後廚的排煙系統出問題了,還約了人中午去查。

她逛着逛着看到家飾品店眼熟,怎麽這麽眼熟?乍然間她像是被擊中了,她頓時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望了圈逛街的人群,她忘記來買啥了,她轉身回了車位。

她想到小春了。以前的那些記憶全被喚醒了。她以為她早就忘記小春了,她也确實有幾年沒想到她了。

她上了車先找出煙,準備抽的時候怕車裏殘留煙灰奶奶會說,索性下來站在旁邊的溜風口抽。她沒意識到那是溜風口,只覺得今天怎麽這麽冷,她都快凍僵了,夾煙的手指都不停顫抖。

她抽完煙一腳踩滅煙頭,吸吸凍出來的清水鼻涕,又扯着袖口擦了下,裹好牛仔衣頂着風又折去了那家飾品店。她先在店裏瞎逛了十幾分鐘,看看這摸摸那,之後挑了些橡皮圈和發夾去結賬。對方問她有會員沒?她愣愣地說我十幾年前辦過會員,對方問那你更新過嗎?

江明珠像是聽到了一個很新鮮的詞彙,問她,”更新?”

對方說:“是的,老會員卡要更新過才能使用。”

江明珠搖搖頭,手指朝着那些飾品展櫃比劃,喃喃地說她以前經常來的。她們六個人,有一個還戴着人工耳蝸……

對方聽不懂她在說啥,但禮貌地問她,“那你們現在還好嗎?”

江明珠愣了愣,又如夢初醒地說:“戴人工耳蝸的那個死了。”

她從飾品店出來不想回家,她想見她的朋友們。周和張澍上班了,她問萬清在哪兒?萬清正惬意地在那兒曬太陽,想到前一段說給她修眉毛,随手回她:來吧。順便去我家把化妝箱拿來,修眉工具都在裏頭。

江明珠想都沒想,莽裏莽氣地去了萬清家。到了家屬院正從車裏下來的時候遇見了老萬,老萬拎個保溫杯,倆人目光對視那一刻都愣怔,江明珠忘了要喊啥,老萬八百年才反應過來,忙招呼道:“……明珠來了。”

他們都十年沒見過了,這猛一見面還不敢認。老萬看她上了單元樓,這才回過身細細打量她車,這車……他先壓了口茶,心中五味雜陳,看來這丫頭混得不錯。前些日聽說她東區有住宅也有商鋪,沒記錯的話她大學都沒念完吧?

江明珠騰騰騰地上了樓,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莽撞了,她也不管了,反正都到了。

萬清在周景明家曬得昏昏欲睡,江明珠拎着她的化妝箱來了。她詫異,“你去我家了?”

江明珠說:“不是你讓我去拿化妝箱的?”

我是開玩笑的呀!萬清看她認真的表情也不敢說,打哈哈,問我爸媽都在家吧。江明珠說都在,你爸還問你來着。

萬清問:“我爸問我啥了?”

“他問你在我家睡得好吧?我說你睡得很好。”

萬清要昏倒了,昨晚她跟她爸說的是她和張澍去水會了。

江明珠搬個板凳坐在她面前,醞釀着想說些什麽,盡管她也不知道從何說起。萬清從化妝箱依次拿出眉刷、眉筆、眉刀,然後手捏着她下巴擺正她臉,看她更适合什麽眉形。

江明珠的眉毛都長荒了,眉峰也看不出在哪兒,來來回回光眉形都畫了半個鐘。萬清用酒精擦着刀片問:“脖子仰得酸不酸?”

江明珠搖頭,“不酸。”

确實不酸,至少她沒感受到脖子酸,倒是血液裏有一股酸酸漲漲麻麻的東西在來回竄動,特別當萬清的雙手摸上她眉骨,鼻息呼到她臉上時,她有股形容不出來的暖洋洋的感覺。

太暖了,這種暖意把她一個鐘前在步行街口感受到的徹骨寒意給驅散了。

她很久都沒有這樣的感受了,甚至她記憶裏只有鈍鈍的痛和麻,別的不知道是她忘記了還是就從沒有過。讀書時老師說“人生百味”,至今她都茫然,除了苦那九十九味是什麽?還是說這一味就壓過了那九十九味?

她從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也不會思考這些問題,太複雜深奧自尋煩惱了。讀書時遇到難題就囫囵吞棗,弄不懂就弄不懂,她也沒覺得弄懂了就怎麽樣。

也猶如此刻,她本想告訴萬清自己一個小時前的感受,但沒必要了,那股情緒已經被撫平被驅散了。

她閉着眼讓萬清給她刮眉,聽見萬清問她,“中午想吃什麽?”

她說:“我都可以,我煎餅卷大蔥都能吃。”

“這又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兒。”萬清擦着刀片上的碎眉毛,“想想吃什麽我給你煮。”

她想不到有什麽想吃的,只能說:“我都可以。”

“你愛吃米還是面?”萬清柔聲問。

“面。”她說。

“你愛吃湯面、撈面、還是拌面?”

“撈面。”她說。

“好,中午就吃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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