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在靖川的十數天,李乘玉并不愉快。
林昭清的黏糊、與二皇子之間不得不日日相對卻總覺彼此并不相合的氣氛,以及越發頻繁而真實的夢魇,讓他分外想念扶疏院,想念某個人。
若是往日,他定是不依不饒一定要顧未辭與他随行而來的。
不。若是往日,他都不會走這一趟。
回到扶疏院,他換過衣服,注意到了書案上的一張請帖。
随手拿起翻開,他皺眉,問:“往年這貼都是二月初便送到,請的日子是二月十五,怎麽此刻我才看到?”
是陸清鶴生辰下的請帖,如今已是二月二十了。
秉忠叔正在清點李乘玉此次出行帶回的随行物品,分門別類的預備清洗、修整和入庫,他遠遠看了眼請帖,道:“陸公子照往年的例,把小侯爺的貼送到世子那兒了。世子初十送來府裏的,小侯爺當時可是在靖川呢。”
看李乘玉聽聞顧未辭來過時變幻的表情,秉忠叔又道:“十五日陸公子生辰,我打點了禮物送去陸府。”
“送了什麽?”李乘玉問,“是阿眷選的麽?”
秉忠叔雖總管府內事務,精通人情世故,對府內物品更是了如指掌,但他對陸清鶴的喜好顯然并不會了解。
這種場合,若送去金銀俗物,并不妥當。
“是,也不是。”秉忠叔把東西歸置妥當,“過年時小侯爺說好的那幅松鶴圖,我送去陸家了。”
松鶴圖?
那是本朝名畫家的上品,精于書畫之道的顧未辭都說很好,又說合了陸清鶴的氣韻最适合做生辰賀禮,他便讓執墨收着給顧未辭作為今年陸清鶴生辰之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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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是秉忠叔從逍遙侯府送去陸府了?執墨當時沒帶走麽?
他開口喚秉忠叔,想問個明白,視線一瞥,倒是先問:“書案上的筆墨紙硯怎麽都收着了?還有書架上少了好些書,還未開春,這個時候曬書做什麽。”
“沒曬。”秉忠叔答,“初十日世子來送陸公子的請帖時清理了書案書架和屋子,他的東西,他都帶走了。”
李乘玉赫然色變。
秉忠叔卻看着他,神情語氣都很平靜。
平靜得像是顧未辭把日常物品從扶疏院拿走這件事什麽都不代表一般。
秉忠叔又道:“前些日子小侯爺四處找得的給世子補身的人參雪蓮和藥材,還有好些東西,執墨都與我做了清點。”
好些東西?李乘玉緩緩問道:“什麽東西?”
“就是素日小侯爺公送到永寧侯府、還有送給世子的東西。世子列了單子,執墨一一清點整理清楚送來的。現下都在庫房廳內,小侯爺要看看麽?”
看?看什麽?看一個他不願承認、但顧未辭已決然做了的決定麽?
“小侯爺看過,我好記錄入庫。”
李乘玉深吸了口氣,壓着他已染冰冷的聲音:“送來,你就收了?你知道這表示什麽?”
看着李乘玉眸子裏閃現的顫動凜光,秉忠叔依然平靜作答:“我知道。”
“你知道……”李乘玉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你知道你還……”
“小侯爺自己都不在意世子如何了,我一個六十歲的老奴能做什麽?”
秉忠叔的平靜被他自己随着話語急促的呼吸打破,他的聲音也沉了好些。
“世子的舉動表示什麽,我明白,世子也明白。小侯爺說過,世子是內心堅執、思慮缜密的男人,他做任何決定都不是一時沖動,都舉手無回。所以小侯爺,你真的明白麽?”
秉忠叔的話讓李乘玉眸子裏凜光瞬息散了鋒芒。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快步走向床邊,從床頭隐蔽的小抽屜裏拿出了一個溫潤的玉盒。
他心情複雜地打開了玉盒。
玉盒裏鋪着一張繡線精致的大紅喜帕,喜帕托着一張紅得耀眼的貼子,。
看到玉盒裏被妥帖收藏的帖子,他舒了口氣。
待要把玉盒放回小抽屜裏,他卻又停了動作。
慢慢地,他從玉盒裏拿出了那張貼,輕輕展開了。
展開的瞬間,他的眉心便緊蹙起來,唇角也抿出鋒利的線條。
那張帖子上,鸾翔鳳翥的一筆一畫,寫着他的名姓,八字,籍貫,和祖上三代的姓名職司。
這不是他珍重放在床頭的這個玉盒裏的原貼。
現在他手中的這張貼,原本該是在永寧侯府,顧未辭的房內。而扶疏院裏,他的床頭,這玉盒中的庚帖,本是顧未辭的名姓,八字,籍貫,和顧家祖上三代的姓名職司。
這是他們的合婚庚帖,交換之後依足規矩在各自家祠堂裏請祖先許可,将在成婚後并在一處,在他們死後同葬時握在彼此手裏的。
顧未辭拿走了自己的合婚庚帖,而把他的還了回來。
李乘玉眼底紅了。
玉盒頹然墜地,他卻惘然無覺。
他想起顧未辭珍而重之地把庚帖收進這方玉盒放在床頭的小抽屜裏,回身靠在他懷中仰頭看他,眼裏是讓他醺醉的旖旎。
他的發絲垂下,被顧未辭卷在手指間撥弄,又笑說:“阿月,你可想明白了?”
他去含顧未辭的唇:“我從前從不知道,生同枕死同穴,是這般好。”
顧未辭躲他,卻又貼着他,在唇齒間纏綿呢喃:“總之都是與我一人,可會無趣?”
怎會無趣。他擁緊着他的阿眷,在合婚庚帖妥善收藏的榻上,在溫軟的錦被裏,他填滿他們酥癢着的渴求,也填滿了他自小孤寂的心。
生同枕,死同穴,一生一世,都有阿眷給的暖,怎會無趣?怎會不渴望永生永世?
可這誓約,顧未辭不要了。
秉忠叔走過來,輕輕拾起玉盒,惋惜嘆道:“碎了一角,可惜了。”
李乘玉接過秉忠叔手裏的玉盒,把自己的庚帖放了進去,道:“秉忠叔,備馬。”
秉忠叔問:“小侯爺這是要去找世子麽?”
李乘玉回身把玉盒收回到床邊小抽屜中。
“若小侯爺是要去永寧侯府,就不必了。”秉忠叔波瀾不驚地說。
李乘玉呆一呆:“為何不讓我去?”
“今兒二月二十。”秉忠叔道,“小侯爺是不是忘了,世子每年都随同永寧侯爺去夏州祭祖,得三月初才回京。”
李乘玉頹然坐下了。
顧未辭每年這個時候都要随父親去祭祖,往返十數天,往年這趟出門的前兩日顧未辭都一定會住在逍遙侯府。
原本他們更是約好了,待承襲典禮後他們成了婚,明年他便随顧未辭一起去的。
可是今年他去了靖川,而顧未辭抹去了扶疏院內、逍遙侯府中,所有和他們曾經有關的痕跡。
“何況,我看着世子是特意在小侯爺不在的時候才來府裏收東西的,所以便是世子在京城,小侯爺此刻去永寧侯府,世子也未必肯見。”秉忠叔提醒,“若是世子不見,小侯爺又待如何?總不能喧嘩擾攘,惹得世子被永寧侯爺責罰吧?”
秉忠叔的話很在理,李乘玉捏緊了手中玉扇,眸光含着複雜,又落在床頭的小抽屜上。
秉忠叔終是不忍看李乘玉漸漸黯然的樣子:“不過三月初五是小公主滿月,君上頒旨大肆慶賀,屆時京城貴人都要入宮參加小公主的祈福慶典,世子必然出席。”
是了,慶典上,他必然可以見到顧未辭。
可是……
他想,事已至此,他所了解的顧未辭,大抵是不會對他假以辭色了。
而他,他到底能做什麽、又想做什麽呢?
*
三月初五是個大晴日。
入宮的貴人們都脫去笨重冬衣,換上了色澤明快的輕軟春衣。
小公主的滿月慶典也是設在重華殿。時辰未到,殿門未開,貴人們便三三兩兩在禦花園內玩賞春景,亦或寒暄交際。
春日融融,花開爛漫,禦花園內更是挂起祈福的彩幡和各有意趣的精致燈籠,即使天色未晚,也顯分外花團錦簇,流光溢彩。
在熱鬧中,李乘玉未見到顧未辭。
想了想,他向重華殿側行去。
禦花園裏有處臨水的小小亭榭,亭邊植滿柳樹,随風招搖的韻致,是顧未辭喜歡的樣子。
果然,透過花樹掩映的彎角林木間的縫隙,他一眼便見到身着素白吉服,站在亭中凝視柳枝飄搖的顧未辭。
雖不喜招展,但皇家威儀不可輕視,顧未辭選的素白吉服上用月白繡線綴着精巧繁複寓意吉祥的金祥雲蘭花圖樣,從衣腳舒展延伸到他清瘦腰身,被重錦腰帶收攏系住,飄逸貴重,更顯勻停身姿,雅人深致。
另一人的聲音從顧未辭身後響起:“世子好風雅。”
顧未辭側身,回了頭。
他的臉色透着白,有淡淡倦意纏在眼尾,把他因為見到來人而不耐的神色映襯得明顯。
他淡淡招呼了聲來人,便讓出了臨水的位置,轉身欲離開,明顯不想與人多言。
但那人卻甚是無禮地直接攔住了顧未辭走出小亭的石徑,很是輕浮地開聲:“我可久慕世子風情。”
來人是樞密院都承旨家的獨子,一直與林昭清關系緊密,顧未辭一貫避而遠之。
此刻在這僻靜處遇上還口出輕佻之詞,顧未辭只傲然踏前一步,示意他讓路:“虞公子,自重。”
那人卻毫不收斂,也不讓路,甚至更輕佻了:“對世子與小侯爺之情意更是豔羨,此際小侯爺和林三公子交情正深,想必世子寂寞,我倒是有心與世子切磋切磋……”
李乘玉踏出花樹掩映的彎角,凜然目光冷厲盯着那口出淫邪不敬、意圖辱沒顧未辭之人,快步向顧未辭身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