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他們曾經那麽好過。好到想見彼此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需問理由,也不需說借口。
但那曾篤定永不淡去的愛意蒙了塵,只留下曾經水乳交融的兩人間的疏淡和陌生。
而顧未辭并非故作的平靜,比起吵鬧質問,更讓李乘玉難受。
他太了解顧未辭,知道他在意時是什麽樣子,不在意時又是什麽态度。
他的心痛了起來,看顧未辭清減的下颚線,問道:“你身子如何了?”
顧未辭以一種“何必惺惺作态”的目光回答了他,繼而再道了句:“到底何事。”
李乘玉知道,他再不開口,顧未辭便會拂袖轉身回到布置清雅的書齋裏去,不再給自己與他說話的機會。
他只能道:“二皇子截獲了信。”
顧未辭看他,不明就裏。
“用二皇子的名字向北缙借兵的信。”李乘玉說,“我看過那封信了,是我的筆跡。”
顧未辭的不解在聽到李乘玉說筆跡時散去了。他眸中語氣也輕飄:“筆跡似你,所以,你疑是我,來質問?”
李乘玉不答。
他奔來找顧未辭,是遵循想來的沖動。可為什麽要來?
是擔憂顧未辭不知道兇險,趕來示警,還是想問顧未辭為何如此,又或只是有了可以憑據的理由而想來見顧未辭,看他是否安好,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
他的沉默,之于顧未辭而言,也等同于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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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二皇子截獲的,所以,是林昭清給你看的?我知你自小失了父母,雖然從不與人明說,但心中委實最看不得骨肉分離、家國慘劇,因此會被夢魇中的生靈塗炭影響心神。所以你現下,是已經鐵了心要站在二皇子那邊,是麽?”
雖然是疑問,顧未辭卻并無等待答案的姿态。他很平靜地看李乘玉,并未展現出任何展現情緒的神色。
仿佛他對于李乘玉的事情,都已不在意了。
李乘玉搖頭:“我誰也不偏幫。我只是想……”
顧未辭打斷李乘玉:“你只是想護着林昭清。”
他往前兩步,微微仰頭,看比自己高一頭的李乘玉,目光很是專注,像是想看清楚李乘玉眸子裏每一分閃爍的情緒。
然後他笑了。
譏諷的冷冷的淡笑,在他精致眉眼間被日光照亮,漂亮極了。
他這般笑着,對李乘玉道:“你覺得是我構陷你,那便是吧。要如何處置我,悉聽尊便。”
“我是擔心你被卷入其中,想你早做打算。”
李乘玉下意識解釋,卻顯得很是蒼白。
“早做打算?什麽打算?是避開林昭清的鋒芒,任其為所欲為?還是,”顧未辭停了停,依然諷笑着,“對林昭清誠摯以待,不要做那些你單方面給我定下罪的龌龊勾當?”
他笑李乘玉,也笑過往的自己。
“林昭清如何對我,我會如何對林昭清,小侯爺,你做不了主,你也看不透。”他止住笑,高了聲,“我已入這場風波,成了局中棋子,回不了頭。連着永寧侯府,我顧家上下九十七口,都回不了頭。你現在來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呢?”
他不再說話,幹脆地轉身,背向着李乘玉,一步一步走回到自己的書齋裏去。
留下身後越來越遠的李乘玉。
遠成了沉默的、零落的、褪色的注腳,為那些曾經的鮮活落下決絕的句點。
*
顧未辭依然稱病不出,如是整月。
直到四月,君上于小滿日在藏功寺行常雩之禮。在藏功寺拜祭天地後,各部官員再乘船至雲澤中心,放出各人親手誠心抄寫的、已在藏功寺祈過福的經文折成的一百只紙船,繼而行夜宴,直至亥時放禮成。
顧未辭最喜放船,往年連李乘玉的那一百只都由他放下,李乘玉在旁替他挽着衣袖,又攬着他腰防他滑倒。但今年,李乘玉想,即使此次君上特意指派四皇子主持在藏功寺的拜祭和雲澤放船,四皇子府有職司的人都免不了承擔職司,但顧未辭大概會為了避着他繼續稱病吧。
可顧未辭來了,且與陸清鶴一起監督打點處理推進着儀式安穩進行,顯然是承擔了重任。
他游刃有餘地兼顧全局,目光即使和李乘玉偶爾相觸也毫無波瀾。同陸清鶴随同四皇子代君上執盞與各人祝酒時,他安靜斂目站在陸清鶴身後半步,看四皇子與李乘玉碰了杯盞,對李乘玉身邊坐着的林昭清也無任何露于表面的情緒。
雖然顯得又更瘦了些,但行止端靜,清逸如常,是與人有着淡漠疏離、卻絕不失禮的世子模樣。
是和李乘玉沒有深交時的模樣。
祝酒後,與方丈大師點檢交接禮儀所需的器物,與典禮的護衛将軍一一對過行船放船的步驟細節後,顧未辭與陸清鶴并肩上了船。
甲板上放着幾案,燃着把這場夜行夜宴照亮如白晝的燈。夜時泛起的水霧籠着船邊,很有乘雲踏霧,身在缥缈仙山的意境。
到了雲澤,諸人大多都換上了更适合行船的輕便服飾,李乘玉卻依然穿着自藏功寺行禮時便穿着的莊重吉服,沉着臉坐圍着幾扇屏風的船中位置。
怕顧未辭不經江風,也怕顧未辭颠簸難受,每年來放船時李乘玉都會特請負責的官員安排在颠簸最少的位置獨放屏風,椅子放上毛皮毯。今年他沒有叮囑,但負責的人也依然按照往日如此布置安排着。
明燭落在吉服上,把劍眉明眸、身姿勻停的小侯爺映照得耀目,自斟自飲的他沉眉斂目,周身都是冷傲氣派,顯然心情很是沉郁。
冷凜莊重做了耀目的底色,諸人望之目眩,又自生了敬畏之心,竟是不敢靠近寒暄。
李乘玉自小便顯着孤傲冷意,直接決然的性子從來算不上好,又生來矜貴,凡事略不如意便冷臉沉眸,不悅之色從不掩飾,若有人觸其鋒芒,總不得好收場。
這性子自然吃虧。但聖祖皇帝親賜逍遙侯府世襲罔替、永不降等,李乘玉的爵位穩如泰山,加之皇後是他親姑姑,又獨得君上皇後親自撫養長大,加之風采出衆才貌壓人,即使性子着實冷傲肆意,傾慕他的人也數之不盡。
但再是傾慕,李乘玉真沉了臉、眸子都是凜冽鋒芒面露不悅時,敢真去到他面前煩擾的人也甚少。
唯有顧未辭能坦然在李乘玉身邊坐下,輕輕撫一撫冷若寒霜的李乘玉的手背,低聲說一句“你這樣子我不喜歡”。
李乘玉便也往往收斂脾氣,把自己飲的酒或者茶遞到顧未辭唇邊,哄他喝一口,低聲說幾句不愉快的緣由,再等着顧未辭安撫他之後便又愉悅起來。
但此時,顧未辭雖然也在甲板之上,卻并未向獨處于低氣壓中的小侯爺看上一眼,更沒有近來安撫他冷冽情緒的意圖。
李乘玉周身的沉郁更甚了。
他一錯不錯地看和陸清鶴在船頭笑着說話的顧未辭,逐漸捏緊了手裏的酒杯。
快到要放船的時辰,林昭清走上甲板。他四下看了看,唇邊一抹得意笑意,邁步向李乘玉走去。
四周的視線和竊竊私語都讓他面上的自得之色更甚。
帶着那得意,他走到李乘玉身邊,坐了下來,同時揚聲道:“江上風涼,你近來身子不好,少喝點酒。”
李乘玉側眼瞥他一瞬,沉聲道:“你去二皇子那兒。”
林昭清有些委屈:“我跟着你才安心。”
“有侍衛貼身跟從,又有太醫給的驗毒的銀針貼身帶着,有何不妥。”李乘玉不再看林昭清,視線重又落在船頭。
将要放船了,衆人手抄經文的紙張已由藏功寺僧衆折成紙船,安放在金托盤中,捧來給顧未辭和陸清鶴和禮官看過。
待他們确認好,便将序次由諸人一一放入江中。
這是顧未辭頭一次接了四皇子的派遣在人前總理行事,看起來他着實繃着心神,但事事妥帖,舉手投足間悠然穩當,一如他平日料理逍遙侯府諸般事宜一樣,游刃有餘,思慮萬全而得當,确是可當大任、堪能托付的莊重之态。
李乘玉最喜歡在顧未辭這般莊重凝肅地處置過事務之後攬住顧未辭肆意撩撥,非要逼得那莊重模樣為他染了顏色,軟了聲息,清明眼神溺成只有他能解的深切的渴。
是旁人窺不破的沉靜淡然裏,只對他綻放的熱烈、欲念、坦然、肆意,和任性。
是他的阿眷。
他知顧未辭讓他愛不釋手的所有隐藏于內的隐秘情狀,但顧未辭和他之間已是咫尺天涯,他靠不近,得不到。
他現在能得的,與旁人無異。
只有掩藏在禮儀之內的疏淡,清朗眼神無意掠過時的冷意,和比旁人更深的隔絕。
捏在手中的酒杯被緊到極致的壓力崩破,發出了小小的碎裂聲響。酒液合着碎片劃破手指湧出的血漫過李乘玉的手心,劃過手腕,在素白袖口染出粉色的痕跡。
一點一滴,蔓延堆疊。
如風過後漫天明媚飛舞,卻最終凋落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