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從林昭清離開,直至月上三竿,李乘玉坐在扶疏院裏,只凝視着書案旁的窗外,內心跟着日落月升,不斷疊加沉重。
林昭清确實是來報信的。
二皇子的人截到了一封信,交由林昭清保管。林昭清頂着莫大風險,把信帶來了逍遙侯府。
信以二皇子的名義,向北缙國借兵,承諾一旦二皇子登臨大位,便向北缙年年朝貢,并割讓四州。
“奸細招認,這封信是四皇子要他交給陸清鶴,以在君上面前指認二皇子通敵叛國的。”他解釋,“二皇子生母家族和北缙的大将軍是遠親,把二皇子和北缙牽扯到一起,二皇子自然百口莫辯。但信不是二皇子寫的。”
李乘玉看他:“何以見得?”
林昭清帶着滿是信任的神情,把那封關聯甚重的信遞向李乘玉。
展開信,看了一眼,李乘玉的眼神便全然黯了下來。
信函裏的每一個字,每一筆一畫,都像是他親手寫出。
全天下,除了他自己,唯有一個人能把他的字跡仿得一模一樣。
每一個字,都是一針刺痛,紮在他眼裏心裏。
他的神色被林昭清解讀成了震驚,語帶安慰道:“我信你,這信絕不是你寫的。”
“或者是不是會有一個人,能描摹你的筆跡?”他窺看李乘玉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
李乘玉不答,擡眼看他,冷聲:“你把信給了我。我若毀了,你待如何?”
“我……”林昭清這才後知後覺地從眼中泛出了驚訝和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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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私自把二皇子交他保管囑他查探的證據交給了要查的人,若是沒了此信,他自身難保。
“我沒想過……我只是怕你毫無防備地卷在裏面會出事,我冒死而來,只是因為擔心你……”
李乘玉避開了林昭清驚慌閃爍卻又帶着某種熾熱的眸子,把信放在書案之上,道:“信你收回,妥善保管。”
林昭清看了眼信,卻沒有馬上拿在手上,語帶玩味道:“我覺得二皇子也是信你的,我們都覺得這封信和你關系不大,但二皇子對永寧侯世子是何觀感,我就不得而知了。你要護他麽?”
李乘玉沒答林昭清。
“他仿你的筆跡做這個局,分明是刻意借你來保全自己。可我知道,你還是會護着他的……”踏前幾步,林昭清拉住李乘玉手腕,仰頭看他,眼帶哀戚,“但你知道的,我對你……我……”
輕輕推開林昭清的手,李乘玉退開了些:“我說得很清楚,我只想護你周全,免你被我連累,并無其他心思。”
林昭清臉上拂過陰沉氣惱,但他拿起那封信收好後,再看向李乘玉,又恢複了誠摯笑意。
“鬧了這麽一場,身子骨都酸了。”他話語說得輕松,如和友人閑話,“逍遙侯府獨占西山溫泉,我可聽說對體寒體虛最有奇效,能否一試?”
“今日鬧至如此,你不宜在府中久留。”李乘玉語氣依然冷淡,“我府中諸人今日之事,你是要給個交代的。”
林昭清一愣:“給下人交代?”
見李乘玉臉色微變,林昭清立馬換了語氣:“好好好,我聽你的。”
說着他看向窗外,視線落在西側的盥室,又笑道:“聽說為引入西山溫泉而建的盥室頗有天然之風,別有意趣,我都能為你冒死傳訊了,你就真不能讓我得個趣?”
李乘玉一句毫無轉圜餘地的“私人之地,不可”,惹得林昭清再度變了臉色,終究帶着明顯的怒意氣沖沖離開了。
秉忠叔回府聽得一場鬧劇,去看了初九之後便趕着來了扶疏院,正被往外走的林昭清差點撞到,身邊的小厮忙扶住了秉忠叔。
林昭清向自己的随侍自齒縫間擠出一句“不就是個盥室麽?有拆了它的時候”,看也未看秉忠叔他們,氣勢洶洶地走了。
“分明是他鬧出事來,偏偏氣焰竟是他最嚣張。”秉忠叔邁入主屋,忍不住心內不滿,對李乘玉直道,“京城多傳林相家公子個個跋扈,我看,以這位三公子最甚。”
李乘玉看秉忠叔,無奈:“今日受傷的人都請大夫照料着,好好休養,包括在場受了驚吓的,都補上幾個月的月例。其他的,我會去和相府計較。”
秉忠叔應了,問道:“世子上回來取東西時漏了盥室裏的衣飾。現下已是開春,盥室裏的浴衣、貼身素衣都該換季,換出來的世子的衣物,是理好送去永寧侯府,還是如何處置?”
“別送。”李乘玉語聲有些急意,“理好了給我。”
秉忠叔又問:“年前小侯爺和世子商議說要給盥室添點玩意兒,叫找手工最好的木匠,長清找了七八個合适的候選,是否要請世子一一考校定人?”
找木匠,是為了給溫泉池邊添一張虎形春凳。
西山的溫泉對體虛體寒有奇效,因此即使路遠山高,顧未辭往年也隔三兩月便會去一趟皇家設在西山的溫泉別館。
在一起之後,李乘玉自然次次陪随。
但顧未辭身負四皇子府職司,若有事時總得臨時回京,不盡興之外,勞頓更是非常。
每每此時,李乘玉就自責若不是為了他喜那柄玉扇,顧未辭便不會嶄露頭角,身負職責,而是可以一如既往地做自在閑人,在西山別館住上一年半載,日日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無憂無慮。
後來他陪君上行獵時擋了撲向君上的白額猛虎,被君上賞賜。他便求君上允讓西山溫泉引入逍遙侯府。
自從顧未辭也再不去西山別館了。
皇家浴池雖然尊貴,但哪有扶疏院的盥室這般獨有意趣。
那日他在溫泉裏鬧得顧未辭全身乏力地靠在他懷中,擋住他還想繼續的手,嗔笑:“不準規求無度,我受不住了。”
又道:“明明清瘦,是怎麽老不知倦的。”
把顧未辭抱緊,李乘玉去輕咬他喉結,笑道:“我能獵虎。”
是那個時候在顧未辭的呼吸起落中,他想要做一張虎形春凳,讓顧未辭白皙精致的身子在其上舒展,交纏沉溺其中。
久久等不到李乘玉的回應,秉忠叔不得不提高聲:“要不,讓長清再找幾個?”
李乘玉眼底沉了酸苦,良久,道:“先放着吧。”
又向身邊長清道:“備馬。”
“要入夜了。”李乘玉今日入了宮,秉忠叔擔心他累着,見他又要出門,不免有些擔憂,勸道,“備車如何?”
“備馬。”李乘玉很堅持,“我要去永寧侯府。”
策馬往永寧侯府的路上,李乘玉都在心內思忖怎麽入府見顧未辭。
但見他下馬,永寧侯府的門房立時迎了過來接了馬,和往日一樣任他自如地踏入了府中。
長清眼神晶亮,透着喜色,歡聲道:“世子是不是不生氣了?”
李乘玉心裏也略略松快了一瞬,但随即嘆道:“他該是忘了和門房說,不允我入府。”
“不會的。”長清仍然滿抱希望,“世子定然是舍不下小侯爺的。”
長清的篤定讓李乘玉略感安慰。但這安慰卻是給心裏的陰影更添了幾分沉重。
思緒游走中,他到了後院,向南側的院落走去。
顧未辭喜清淨,南側院落遠離侯府院牆,高闊院門緊閉着,在日光下落出安靜的影。
李乘玉并未走近院門,而是輕車熟路地轉向院外小山邊。
山邊的幽靜清泠小徑左右皆有名貴香草繁茂生長,迤逦地延伸向一扇竹制的小門。把長清留下,李乘玉擡手,輕輕推開了那扇小門。
這是他來過無數次的地方,但往日來時的暢快歡喜此際都成沉沉壓住他心的羅網,随着門被緩緩推開而越收越緊,甚至窒住了呼吸。
門內是一大片沿着小山之勢生長的竹林,疏落有致,秀麗挺拔,把落在那一方的日影點綴得分外清朗。
顧未辭背對着門,正站在竹下,看着落在青石苔痕上的日影默然。
他只着素白單衣,身姿似乎比上次李乘玉見他又更清減了些,風拂過竹林,牽動他的衣擺,弱不勝衣之态更是藏都藏不住。
雖然李乘玉并未發出聲響,但顧未辭卻在片刻後警醒地側身回頭。
對上了李乘玉五味雜陳的目光。
視線相觸的那一瞬,李乘玉就明白,長清的歡喜終究落了空,他的不言說的期待也只是惘然。
顧未辭并不期待他來。
他能毫無阻滞地走到這裏,只是因為,顧未辭忘了攔他。
或者甚至,顧未辭料定他再也不會來。
雖然為了能不受攔阻的進入永寧侯府,進到顧未辭日常起居的這處院落,他們曾經隔着侯府的高高院牆并肩努力過。
自顧未辭的爺爺起,便不想卷入朝堂紛争,但卻因着和東原皇室旁支的姻親關系而不被允退隐田園,遠離京城不在君上的耳目之下,因此家訓一直是韬光養晦,只求家族平穩,後人安寧度日。
但和李乘玉在一起之事本就張揚,顧未辭又為了贏那柄玉扇在君上面前露了風光,終被卷入争儲的亂局,惹得永寧侯震怒非常。
聽得顧未辭被禁足,李乘玉連夜到永寧侯府求見請罪。
但永寧侯不見。
李乘玉也不肯走。
他把車在永寧侯府門外,不離半步地苦候三十日,終于被允許入府。
見到一月未見、念他念得形銷骨立的顧未辭,他心疼極了。
那時他以為是自己的堅執被永寧侯認可,還沾沾自喜地和顧未辭提起過好多次,說顧未辭所在,就是他心之所向,三十日的苦候算什麽,就是攔着他一年,他也一定能用絕對的誠摯打動固執的永寧侯,堂堂正正地和顧未辭往來、成婚。
顧未辭只笑,他說得激動了把顧未辭攬入懷裏,顧未辭也會靠向他笑言“阿月好厲害”。
後來執墨和長清閑聊,說出這段往事,執墨告訴了長清,長清告訴他,他才知道當年他在門外苦候三十日,顧未辭卻是在府內被永寧侯鞭打杖責了好些次,卻也不肯應承從此和他斷了往來。
在祠堂外連着跪了三十夜,幾度暈倒的顧未辭終于得到永寧侯一句“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你好自為之”。
永寧侯雖然認定這是永寧侯府的劫數,但性子看着淡薄冷清的顧未辭內裏卻比誰都決絕執拗,認定了便全心全意,九死無悔。
李乘玉知道,永寧侯也知道。
自此,永寧侯不再管他們的交往,卻也對顧未辭再無往日慈父的和顏悅色,總是冷冷的不願與顧未辭多言。
知道內裏這段折磨,他抱住顧未辭安慰說,日後你爹知道我們矢志不渝,總會轉圜的。
後來他求君上賜婚,終于得了永寧侯對顧未辭的諒解。
可如今……
李乘玉沉在惘然的回憶裏,顧未辭卻并沒有如李乘玉一般。
他的神情、态度,都沒有半分優柔猶豫,在見到李乘玉出現的錯愕和意識到自己忘了叮囑門房不讓李乘玉入府的無奈之後,他淡漠開了口:“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