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顧未辭上了車,很快離開。
李乘玉站在甲板上,看着車馬揚起的煙塵,握緊了船邊的木欄。
太醫雖然細細清洗過,但仍有一兩塊細小碎片埋在手心裏,在手掌蜷曲時惹出尖銳疼痛。
他現在需要這種疼痛,提醒他不能過于感情用事。
最初決意遠着顧未辭時,他并沒有去想結局會是什麽。
不是完全想不到,而是完全不敢想。
但他仍選擇了這條即使他心存僥幸也知道以顧未辭的性子必然是不歸路的路。
可真到了這一步,他才知道自己多難舍,多痛。
林昭清問出“到底哪裏比不過顧未辭”時,他只覺好笑。
別說林昭清。便是全天下人,都比不過他的阿眷。
只是,遠遠處那再清淺他也能一眼認出的身影,在和陸清鶴依依道別後便落下車簾離開。
留下的是立在風寒船頭的他,心上一片燈火闌珊的落寞。
碎片在緊握住的木欄的擠壓下更往手心鑽去,血又滲了出來,在被緊握的木欄上印出痕跡,再被新滲出的血痕覆蓋,不絕地描摹着疼痛的翻湧。
李乘玉在這鑽向心底的疼痛裏紅了眼。
天地如此空寂而寒涼,而他,再也沒有阿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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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澤的夜風太盛,水霧又避無可避,顧未辭到底沒防住風邪入體,又在府內卧床了半月有餘,仍是沒有緩過來。
這夜他昏沉醒來,才發現窗外月已是殘月,如弓似眉,彎彎細細挂在半空。連日照顧他幾乎未曾安眠的執墨半身俯在床榻邊,睡得很熟。
給執墨蓋上錦被,顧未辭起了身。
躺得久了,身子酸痛。即使依然昏沉,他仍是慢慢地走到了窗前。
月色晦澀,落在窗前書案上,将案上層疊堆放的書浸出深深淺淺的影。
這幾年他在扶疏院的時候甚多,倒是零零碎碎的把自己書齋裏的書幾乎搬過去大半。
前些時重新把自己的東西搬回來那日頗有倉促,這時随手理了理堆疊的書,他才發現裏面夾雜了不少李乘玉的藏書。
這讓他有些惆悵,又覺諷刺。
就像在雲澤放船之時,李乘玉身邊明明跟着林昭清,眉眼神情卻依然展露着他能感知的明确哀戚。
就像他明明已經做了決意,卻還在看到李乘玉手心的傷時無法止住地心裏難受。
就像這些被他誤帶回來的書。
兩人之間,曾經入骨入血的交融,在日日夜夜相伴中将彼此的點滴時日重疊成一樣的頻率與形狀,想要輕松幹脆一刀兩斷,并不輕易。
總有些痕跡黏糊地留下,非得一次一次切割、一點一點時日洗刷,才肯消褪。
愛一個人,和決定不再去愛那個人,他都是第一次經歷。他不知道三年的深意,須得要多久的時間才能不再為那個人、那些不可再來的時日動搖心神。
三個月,亦或三年。甚或是五年十年、三十年。他心裏沒有标準。
君既無心我便休。他做到了,卻并沒有快意。
誰親手斬斷自己曾經以一生交付的信任和依賴,歡愉與愛摯時,會覺得全然都是快意呢?
那淌血的傷口要親手縫合,血肉模糊的心的空洞要填補,就算一點一點都補好了,也不再是當初的模樣了。
可不這樣,又能怎麽樣呢。
風又起了,合着月色闖進窗裏,落在書案上,翻動書頁,留下清淺月痕。
顧未辭起身關上窗,把那一照月色盡皆隔絕在了窗棂之外。
三日後,執墨來說陸清鶴來見時,顧未辭是有些遲疑的。
但人登門拜訪,他也不好拒之門外。何況陸清鶴一直對他都照顧有加。
顧未辭換了身待客的衣服,讓執墨把陸清鶴請到了偏廳。
見他來,陸清鶴站起身,先開了口:“我知道你現下見我難免尴尬,但這一趟,我總得來。”
執墨上了茶,聽顧未辭吩咐退到偏廳外,顧未辭才開口道:“清鶴兄,我……抱歉。”
“我料到了。”陸清鶴清淺一笑,“平日見我你都在書齋,今日依足禮數請我到偏廳,我就知道答案了。”
“不。更早,或者說,我一直都知道答案。”陸清鶴一貫磊落,坦白心意時并不忸怩,此刻被顧未辭當面拒絕了也不愠怒,“這半月,你不是為避着我才閉門不出吧?若是讓你困擾,該是我道抱歉才是。”
“怎會。”
陸清鶴清朗坦然,尴尬雖然無法瞬息一掃而空,但顧未辭到底自在了好些。
他解釋半月閉門不出的緣由:“我受了風寒,之前去龍出淵取螢月果時的舊傷也未痊愈,這半月休養生息……”
門外忽而響起執墨的驚呼,繼而一個人跌跌撞撞跑進了偏廳。
顧未辭與陸清鶴俱是一驚。陸清鶴踏前一步,擋在顧未辭身前,才看清失了端重踉跄而來的人竟然是許青川。
許青川已全然沒了平時的意态潇灑,臉色慘白氣喘籲籲,見到陸清鶴和顧未辭,氣也沒來得舒出半口,便嘶聲道:“清鶴兄,你在這,太好了!四皇子,四皇子他……有人密報君上說四皇子在成州私下開鐵礦鑄造铠甲兵器,并在府內私藏龍袍!”
陸清鶴和顧未辭震驚地互看一眼:這一天,終是來了。
“君上震怒,半個時辰前令二皇子連同樞密副使率左禁軍到四皇子府邸搜查!”
樞密使是陸清鶴的父親,陸清鶴身為四皇子府屬員,君上跳過他父親而令樞密副使行事,可見已經對四皇子毫無信任了。
而樞密副使關兆平和護軍中尉李武成本就是林相的親信,若他們連同二皇子入府搜查,便是本沒有什麽、都定能搜出些什麽。這事态讓陸清鶴和顧未辭手指發涼,急問許青川:“四皇子現下如何應對?”
“四皇子緊閉府邸大門不允他們入內,誓言若是二皇子和樞密副使入府查堪,他便寧願自戕以證清白也絕不受奸人構陷!君上在氣頭上,聽聞四皇子以兵抗命更是震怒,只同意三司連同二皇子和樞密副使入府搜查,即使幾位國公爺侯爺自請同去做見證也不允。此時五皇子已急帶神威軍去護四皇子,但京兆尹魏大人聽聞二皇子四皇子此番動作,已讓京城禁軍待命,又關了安平門,五皇子過不去!”
安平門是京城內城門,門內便是諸位皇子的府邸,一旦發生非常失态立即閉鎖,無令不得開門。
神威軍是太子親率護軍,自太子故世後便在京郊駐守規訓。君上原本将神威軍兵符交給三皇子掌控,但三皇子自覺體弱難捱,把兵符給了五皇子囑他必要時支撐大局,可五皇子調得了兵卻進不了安平門。若真沖撞上去,不管結局如何,都是不容赦的大罪。
“何況此刻若神威軍和京城禁軍沖撞,必然元氣大傷,又怎麽再去護四皇子?”許青川雙眼都發了紅,“我在聽聞消息後便奔去四皇子府,但府邸已被重兵圍住,我進不去,也得不了四皇子的消息,打算去找清鶴兄但安平門緊閉不能通行。若不是守門的禁軍護衛當年是得我爹舉薦才謀了官職,我也會被困在安平門內,信都不能給你們送來!”
雖然早已知道二皇子将發難,但調動左右禁軍、封閉安平門這樣的狀态,只能是君上親自調度命令。陸清鶴鎮定心神,向顧未辭道:“你在府內等消息,我去找我爹一同入宮陳情,望君上允四皇子面聖申訴。”
“只怕君上不允。而此刻已危如累卵,四皇子府內衛護不多,抵擋不了太久,萬一四皇子真的……真的……”
許青川說得悲觀,但陸清鶴和顧未辭均知曉,他這不是危言聳聽。
“但現下已沒有更好的辦法。”陸清鶴道,“青川你去安平門,若五皇子真要沖撞京城禁軍強闖安平門,你無論如何護住五皇子安全……”
“青川你去請五皇子稍等片刻,我現在去逍遙侯府。”
顧未辭開聲,止住了陸清鶴的部署。
陸清鶴和許青川均是一怔,許青川問道:“你想讓乘玉去向君上為四皇子陳情?”
陸清鶴道:“他此際的立場實在微妙,未必肯去。”
點點頭,又搖搖頭,顧未辭起身向門外疾走:“半個時辰,若我未到安平門,你們要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
沒有耽擱片刻,他策馬,向逍遙侯府疾馳而去。
到了逍遙侯府門外,顧未辭并未下馬,迎上來的阿勇見是他,也沒半刻耽擱,轉身便和初九快速開了大門,在顧未辭策馬而入時滿臉喜色地大嚷着:“世子回來了!”
疾馳的馬蹄聲遠遠傳入扶疏院,李乘玉聞聲快步走到扶疏院門外,正看到倏然勒馬翻身而下的顧未辭。
他脫口而出的話裏滿是自然而出的關切:“怎麽急成這樣?馬跑這麽急,你受得住麽?”
原本就沉疴未愈,風寒也并未全好,這場心裏堵着急的策馬狂奔颠簸透支了太多氣力,顧未辭待要開口,卻喉口一熱,一口血直直噴了出來,落在地上,濺起的小血點在李乘玉的白鞋上落下星星點點。
他也支撐不住地扶住了馬背,想穩住身形。
李乘玉遲疑一瞬,忽然身子前傾,擡手繞過了他的肩和膝,一把把他抱了起來,轉身擡腳進了扶疏院,快步走向主屋。
這于李乘玉是早就習慣的舉動,顧未辭再是掙紮,也被他手臂施加的巧勁化解,反而被抱得更緊了。
透支體力的昏沉中,顧未辭下意識抓緊李乘玉的衣襟,說:“我要能開安平門的軍符。”
李乘玉腳步一滞,很快緩過神來,進了主屋,把顧未辭放在了床榻之上。
他靠近,細細凝視顧未辭的眉眼,嘆聲:“阿眷,你又瘦了好些。”
又道:“你身子太虛了,歇會吧。”
直起身,李乘玉放下了一邊的床簾。
羅帷舒展落下,把顧未辭籠在了床裏。
恍若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