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到得亥時一刻,李乘玉方才從重華殿回到了逍遙侯府。

在扶疏院門口等了好些時候的秉忠叔皺眉問長清:“怎麽這個時候才回來?別是又出了什麽事吧?”

最近多事之秋,李乘玉每次入宮或是去二皇子府邸,他都免不了擔心,說不清道不明的隐約的憂懼總不肯散。

“宮內久未如此熱鬧,想要和三皇子攀談一番的貴人也不少,小侯爺奉皇後旨意督辦此事,人遲遲不散,他也走不了。”長清答着,“要不是快要到宵禁時分了,且還不得散席呢。”

他說着,擡手接慢慢掀開車簾的李乘玉下了車。

秉忠叔看李乘玉,又更皺眉:“小侯爺怎麽醉成這樣?”

“不是醉。”長清小心扶着李乘玉,護着他下了車,“小侯爺淋了雨,席間該是就不舒服了,他一直忍着,回來的路上才告訴我他似是受了風寒。”

秉忠叔從另一側扶住下了車身形也站不太穩、腳步有些飄搖的李乘玉,擡手貼上他額角,臉色一沉:“這麽燙!”

又責備長清:“你跟着呢!怎麽會讓小侯爺在宮中淋了雨?”

長清趕忙解釋:“小侯爺遇到了世子,就……唉,他不讓我給他遮雨……”

“長清。”

李乘玉聲音虛浮地打斷了長清的解釋,眼睛明顯沒有焦點卻看着又像是鎖定着長清開聲道:“今日天忽然就冷了。”

“是。”長清應着,和秉忠叔一起扶着腳步漂浮的李乘玉往扶疏院裏走,“昨日還晴暖着,今日就忽然凄風苦雨的,可不是更會覺得冷了。”

李乘玉仿佛沒聽到長清的話,只一再重複:“太冷了。”

秉忠叔道:“小侯爺快些進屋,把暖籠點起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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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李乘玉點點頭,身子明顯越發無力,聲音卻不輕,“今日見到的人個個都加了厚衣,可是阿眷怎麽穿得很是單薄啊?”

“啊……”長清看一眼秉忠叔,無奈嘆了口氣,回應,“許是世子不覺今日特別的冷……”

“怎麽會。他體寒,最不喜冷。往日略涼一點我都得替他暖着手的。”李乘玉聲音高了好些,甚至有些孩子氣的任性,想要轉身,“阿眷去哪了?他會冷,我得去給他暖着。”

“執墨很懂事的。”長清哄着,把李乘玉往扶疏院主屋裏帶,“他不會讓世子冷着的。”

“會。”李乘玉竟是硬在長清和秉忠叔兩人的力量壓制下轉過了身,要往扶疏院外走,“我去永寧侯府陪他。他真氣散了,他會冷……”

秉忠叔擋住李乘玉,聲音裏有了長輩的嚴厲強硬:“世子回家了!你就是去永寧侯府,他也不會見你的!”

“永寧侯府”四個字落入李乘玉耳中,他怔了怔,原本因為發熱而恍惚的眼神瞬間清明了好些。他看着秉忠叔,怔了好一會,一行清淚順着他臉頰慢慢落下,墜入衣上,浸洇出水痕。

“秉忠叔,他要走。”他嘶啞着聲,揪住秉忠叔衣袖,“他要去夏州,再也不回京城。他把我扔掉了……”

秉忠叔也沒忍住泛出淚來,柔聲安慰李乘玉:“你先休息,等風寒好了,人清醒了,再想辦法求世子原諒,好不好?”

“他不會原諒我的。夏州地處寒涼他也願意去,他不要爵位,不要永寧侯府的産業,而我,我竟然曾經懷疑過他會為位極人臣而罔顧百姓死活,對我出手……”

他的話越來越慢,也越來越小聲,終于扛不住病況,晃了晃身子,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滂沱大雨依舊不曾停歇,透過窗棂透入床簾,送入寥落的冷冬之意。

李乘玉從枕旁拿起那條繡着繁複桃花的巾帕,貼在自己心口,又閉上了眼。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他聽到長清和秉忠叔一起走進屋子來的腳步聲。

兩人都盡量輕着腳步。長清把手裏捧着的藥盞放在桌上,輕聲問秉忠叔道:“去藏功寺的時辰快到了,要叫醒小侯爺麽?”

李乘玉這才知道,自己在床上幾乎躺了兩日。

十月十日是他父親生辰。

開朝的勳貴家族均在藏功寺請過佛像至專屬的殿宇,之後便成為家族中各種大日子時後輩的祭祀之處,這般殿宇,逍遙侯府獨占一座。

每年此日李乘玉都要往藏功寺去捐贈香火,祭拜先祖,親手去給父母身後的長明燈添燈油,在佛前祈福。

往年他也曾想央顧未辭同往。但顧未辭正色拒絕,道成婚之後才可陪他前去,就如每年顧未辭回鄉祭祖也不允李乘玉随同,堅持待成婚之後才名正言順一般。

他那個時候沒有想過,原來有一天,會沒有以後。

世事翻覆,轉眼滄海桑田,但翻覆之下,總都是因為他,因為他的執拗,他的不冷靜,他的不信,也不懂。

胸腔裏生着痛,眼中又有了些熱意,他用巾帕按在眼上,恍惚間又覺嗅見了那抹松煙墨香。

片刻之後,又再消散。

秉忠叔在簾外嘆聲:“不知道小侯爺身子怎麽樣了……但侯爺生辰,無論如何是不能誤了的。再等等,讓小侯爺再歇歇,再喚他吧。”

長清又道:“若是世子真的去了夏州,小侯爺可怎麽辦?”

秉忠叔低聲說了句話,似乎是“能怎麽辦”。

長清更小了聲:“小侯爺這幾月常常半夜去永寧侯府的東巷獨自站到天明,世子若是壓根就不在府內了……”

“胡鬧。”秉忠叔道,“你不勸着小侯爺,随他半夜出門,還不告訴我?”

“小侯爺睹物思人,攔得住麽?”長清辯解,“他想離世子近一點,愛人之間……”

“世子可不想再與小侯爺恩愛了。”秉忠叔幽然道,“事已至此,該是勸着小侯爺放下,走出來,不是由着他。”

“你老人家勸得住你勸,我可沒這個能耐。”長清苦着聲,“我是看着小侯爺自與世子這一場分崩離析之後,小侯爺反而好似是更愛世子了。”

“你又知道了?你又不懂情啊愛啊的。”

“小侯爺變了呀。”長清認真,“他從前和世子好,興之所至有些不拘常理的時候,雖然世子也能勸得動他,但他真想做的事情還不是總念頭一起就無論如何都要讓世子順着他的?比如世子要去夏州這事,放在往日,秉忠叔你覺得小侯爺會眼睜睜的看着?他把世子綁來扶疏院不允人走都有可能。還有在永寧侯府東巷守着這事,放在往日,世子難道不早就鬧進府裏了?可是現在,他什麽也不敢做,再想世子也不敢近前,就怕世子不喜不願呢。”

“但事已至此,世子的性子我看得清楚,小侯爺即使再亡羊補牢也來不及了。”

秉忠叔的話落下,長清也沒了言語。

李乘玉握緊手裏的巾帕,頭疼和心裏的澀痛一起擠逼而來,他再躺下,面朝着床內,閉上了眼。

被長清叫醒時,他只覺頭更痛了。

發熱的狀況還未完全緩解,身子也虛着無力,但長清憂心地道“還不曾好,改日再去行不行”時,他還是咬着牙,起了身。

到藏功寺時,逍遙侯府的守軍已按例把逍遙侯府的祭祀殿宇細細檢查了好幾道,除了主持大師親點的參與僧衆之外不允任何外人踏入殿宇十丈之內,以免沖撞先靈。

李乘玉身着素白吉服與主持大師一同從主殿行到逍遙侯府的殿宇時,明燭照亮全殿,熏香缭繞,僧人的唱誦合着木魚聲響在殿內悠揚,肅穆莊嚴但又不過分沉重。

主持大師帶着僧衆完成了誦經,李乘玉秉着香三步一叩拜,從殿門口行到殿內供奉的佛前,一板一眼地照例完成了所有儀式的流程。

他從佛前站起,管事僧人也拿鑰匙打開了平日鎖閉的放置逍遙侯府各盞長明燈的後殿,長清和諸人僧人俱都退出了殿外,只餘主持大師和李乘玉進入後殿,去為長明燈添置燈油。

後殿內并未燃亮太多燭火,有些幽深之意。李乘玉添好燈油,主持大師念過佛偈,向李乘玉道:“妥了。”

李乘玉點點頭,轉身向後側後殿沒被燭光照耀到的角落道:“三皇子,委屈你了。”

三皇子從角落行出,向主持大師和李乘玉拱手施禮,又向李乘玉道:“不委屈,就是逼不得已,驚擾貴府先人的燈室了。”

主持大師道:“我去外殿等小侯爺,你們盡快計議,停留太久恐有人疑心。”

向主持大師道了謝,三皇子徑直向李乘玉開口問道:“你什麽時候知道我的病是二哥下的毒?”

“自君上病倒時起。”李乘玉答,“你和君上的病症實在太過相似。林昭清曾和我提過東原皇室秘制的侵魂香,我去查過,侵魂香是慢慢蝕骨入心,而北缙皇室卻有一種奪魂水,用再多也無法讓人身死,但只需五滴便可讓人全身關節僵硬,口不能言,目不能張,氣若游絲,除了所中之人呼吸間有極淡的竹香之外,無跡可尋。”

“我想過二皇子為何對你用奪魂水,而不是直接毒殺。四皇子五皇子都在,若是你當即殒命,太子之位也輪不到他。若是君上為你而心神憔悴,即刻傳位四皇子都有可能。所以他不讓你死,便是讓君上心存希望,四皇子便無法成為變數。待他解決了四皇子五皇子自然就要對你下手。”李乘玉有些感嘆,“但君上實際上保住了五皇子,也是因此,他不得不孤注一擲,對君上也下手了。”

“但你如何知道他們買通了我的随侍,将對我毒殺?”他嘆口氣,”若不是你能想到辦法通知少臨,我此刻應該已是魂歸黃泉了。”

“二皇子一直安排人監視我。林昭清也無時無刻不注意我的行蹤和周圍出現的人。二皇子監國後無時無刻不留在宮裏,因此與林昭清密謀時也只能在宮內。他們以為趁我休息時燃起摻了安魂藥的香就能讓我無知無覺,卻不知長清早已先一步藏在他們日常密謀的靜室裏。”

三皇子笑道:“他們以為你是底,卻不知原來你是餌,長清才是底。”

“你未醒之前,雖然也有人監視衛少臨的出入行蹤,但到底你昏睡日久,跟着的人不由得有些松懈,我安排的人和衛少臨聯絡上不難,但此際我們都在嚴密的監視之中,京城和宮中的守軍又都已歸于二皇子掌控,今日是得主持大師提前安排才能于此地單獨見面,之後如何聯絡,需要想個萬全之策才好。”李乘玉道,“讓他們察覺一絲一毫我與你有所關聯,都要壞事。”

“如何聯絡,我去計議。”三皇子道,“但小侯爺果然心思機敏,又沉得住氣,得你助力,我相信我們能成事。”

李乘玉有些落寞:“可惜,我明白得到底晚了,沒有保下四皇子。”

三皇子擡手,如友人般輕輕拍了拍李乘玉的肩:“你保不了四弟。你和清鶴、和未辭,都救不了他。二哥籌謀如此之久,于多年前便買通我的随侍對我下毒,也早已安插人在四弟府內管理內務以舉發四弟謀逆,別說是你,即使我在也保不下他。”

“我們生在天家,看着金尊玉貴唯我獨尊,實際上個中悲涼也不可與人道。四弟何曾不想做個閑散王爺自在度日?但只要二弟得勢,我,四弟五弟,都會是一般下場,不是今日,便是明日。退一點就連人都不能再做。沒命,什麽都是空的。”

“四弟也一樣,他不得不争,也不得不賭上命。他替我和五弟擋在了前面。可誰料……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路,帝王之家,真只有極少人才有運氣脫離這種命數。骨肉之親,本是最理所應當,我們卻……”他看着殿內如豆長明的數盞長明燈,滿是嘆意,“我此際仍然不想參與這種讓我覺得悲涼的紛争,但我沒有退路,我要保自己的命,要護住五弟,護着四弟的部屬。”

李乘玉擡眼看三皇子,鄭重問:“你信我?若我是二皇子的內應呢?”

三皇子豁達一笑:“我們也算自小相識,你品性如何我多少知道。何況二哥的局現下幾乎已成,你若要助二哥,默不作聲看着我被毒死不就好了?”

李乘玉正色:“我有兩個條件。”

三皇子點點頭,李乘玉更慎重:“第一,你要保永寧侯府一世安寧。”

“這是必然。”三皇子應承,“第二呢?”

“我在尋能讓人恢複真氣的藥,若尋到了,請三皇子以你的名義,交給永寧侯世子。”

三皇子猶豫一瞬,問道:“既是為他,為何你自己不給他?”

李乘玉凄然一笑:“若是知道和我相關,他寧願死,也不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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