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距離除夕日近,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燈籠高挂,但過年的歡慶氣氛裏,添了一些肅殺之意。

君上在一早便急召李乘玉入宮。

他身體已經大好,但精氣神已大不如前。他讓李乘玉坐在自己身邊,如李乘玉兒時一樣替他把額邊碎發理了理,嘆聲道:“也快一年了。”

沉默一會,他又道:“這一年,你也受苦了。”

李乘玉心下恻然。距離他被林昭清算計入夢魇,到此際,只差不多時日,就是一年。

這時間又快又慢,都是煎熬。

他伏倒在君上膝上,把臉埋在那繡工極致繁複的華麗衣袍上。淚默然滑落,但錦袍重工刺繡,淚滲不進去,頹然滑落。

君上感覺他肩頭微動,知他哀戚,便輕輕給他拍着背,并對走進紫宸殿來的三皇子做了個別驚擾李乘玉的眼神。

他邊如父親般輕拍李乘玉的背安撫他的情緒,邊溫聲道:“我已決定與東原結兄弟之盟,永久友好,聯合共禦北缙。”

李乘玉點了點頭,應了聲,收拾好了情緒擡起頭來。

見到三皇子安靜站在殿中,他起了身,與三皇子并肩而立。

不多時,五皇子也到了紫宸殿。

君上道:“诏書已發,今日通傳天下,承平督軍,即日前往北境前線與鎮北将軍許常威共領聯軍兵事。封泰寧為太子,今日起協助朕監國。”

又向李乘玉道:“承平被元睿毒了這麽些年,身子還未養好。雖然少臨很是妥當,但我仍想你與他共往北境,助他督軍。”

李乘玉點點頭:“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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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被封為太子,且得監國,便要搬離府邸入主東宮,離了紫宸殿,五皇子被禮官請去,李乘玉與三皇子彙合了衛少臨共同商議督軍安排,為出發往北境做準備。

衛少臨道:“鎮北将軍家二公子青川與三公子青辰随父上陣,都在欽州。”

三皇子點點頭,道:“你若也不放心衛将軍獨在邊境,便去陪他,我無妨的。”

原本駐守東原邊境的安東将軍衛雍平在君上決定與東原聯軍後,與鎮北将軍做了移防,已動身前往南疆領軍駐守。

衛少臨搖了搖頭:“我陪你去欽州。”

三皇子仍是溫聲輕道:“我知你近日憂心衛将軍不适南疆濕熱,總夜不安眠,我現下已經大好,乘玉也同去欽州,你……”

“承平。”衛少臨高了些聲,“我們說好了的。”

三皇子怔了怔,繼而又欣慰又抱歉地笑了笑,道:“苦了你,抱歉。”

李乘玉靜坐飲茶,似乎自己不在此間。直到衛少臨離開去打點出行事宜,他才放下玉盞,擡眼向三皇子道:“我羨慕你。”

上好的禦茶入喉,他卻覺不出清甜。

他從來不知衛少臨與三皇子有情,但剛短短幾句絮語,已是明證。而短短絮語間,彼此都在自然地為對方着想的體諒,有商有量不做猜忌的直接坦然,都讓他心裏發着痛。

這是他本該做到的,但他沒有。而顧未辭一直如此待他,他卻非要到徹底失去才明白。

三皇子向衛少臨離去的方向看一眼,漾出溫存淺笑,但也不再提情感之事,只道:“軍情緊急,君上着三日內出發,但若你不介意,我想明日一早就出發。”

李乘玉點點頭:“我也有此意。”

顧未辭在欽州,若不是與三皇子同行,并有軍隊需要調度,他幾乎此刻就打算啓程了。

三皇子又道:“此去非一兩月可返,別說除夕元宵,怕是上巳寒食,甚或端午,都将在北境,明日出行确實倉促,但也只能如此了。”

李乘玉低語:“我本就打算與君上說,今年的除夕與元宵,我不在京城過了。”

他打算去哪,不需言說三皇子都知道,于是認真提醒:“未辭若是不想見你,不要勉強。”

“我知道。”李乘玉道,“我本打算不入欽州城,不去清泉山,這樣不會打擾到他,但在心裏,我與他是在一地的。”

他垂眸,指尖輕輕滑過玉盞邊沿:“我不想自己一個人過除夕與元宵,也不想他一個人。”

三皇子輕輕喝了口茶,轉了話題:“其實我本想留你在京城輔助五弟。但若為此讓你痛苦也非我所願。”

李乘玉看三皇子,問道:“君上……他本想封你為太子,你為何不受?”

三皇子豁達淺笑:“我從來就不想坐上那高位。太孤決,也太冷了。”

他笑看李乘玉,眉眼間有着遺憾:“父皇對你,其實比對我們兄弟更親近,也更像父子。”

“我非皇子,他與我親近于朝堂社稷并無影響。”李乘玉也有些感觸,“雖是君上,身擔天下,但他也想做個父親,也望天倫之樂。可惜……”

“我知,父皇本性慈憫,但那龍椅,那牽一發而動天下的權勢,也是桎梏。我自幼就明白,越要做好的君上,就越不能有尋常人的影子。父皇是一個父親,卻不能做一個尋常父親。人都道除了已故去的大哥,父皇最看重我。但其實你應該也知道父皇心裏從來最喜四弟。可一旦二哥和朝臣舉發四弟謀逆,他即使心存疑慮,也得依律而行。我只想做個尋常人,能和愛人父母兄弟姊妹有着尋常暖熱,即使有争拗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我自偏袒我的,不需向外人、向朝堂、向天下人交待。”

“但我不能不與二哥争這天下。我與四弟一般,并不向往權勢,但我沒有退路。四弟已不在了,而我茍活下來,我有責任,我不能逃避,我要護住五弟不步我們後塵,要替四弟和那些無辜的人讨個公道,要讓四弟五弟與我府中的人,他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姊妹不擔驚受怕地活下去。”三皇子起身,看向窗外無垠的天,“而現在,二哥已經入獄待審。我與父皇、五弟深聊過了,五弟有治國之念,也心懷仁厚,他會是一位明君。”

李乘玉點點頭,沒有問三皇子是否擔心五皇子執掌天下後會對他猜忌。

他是君上皇後親自撫養長大,他知道太子自小便自覺有着太子的威嚴和責任,直到逝去都與兄弟并不親近。二皇子更是從小便心存妄念,自是不理兄弟。唯有三皇子,總念着兄弟情意,即使事到如今,二皇子仍然被他視為二哥。他對弟弟親厚無比,七歲時帶着五歲的四皇子三歲的三皇子一起玩耍讀書,十五歲時帶着十三歲的四皇子十一歲的五皇子練武騎射,他從來是弟弟們最信賴最倚重的那個人,甚至超過了對君上的親近與在意。

天家威嚴,不可逾矩,但那層疊的重壓之下,總有例外。

有些人,是有真心的。

三皇子回身坐下,喚人來換了一巡熱茶,向李乘玉道:“我這身子骨躺倒幾年早就廢了,朝中事重,我不能負荷,待北缙事了,我與少臨當會尋處山明水靈之地,享浮生意趣。”

“若阿眷此刻在此,他該是會想與你們做個不遠不近的鄰居。”李乘玉淺聲道,“阿眷煮的茶很好,你當嘗嘗。”

“你們也想過歸隐麽?”三皇子問。

“阿眷一直有此意,但知我貪喜熱鬧,一直讓着我。”

想起自己曾說,過了年再把桃林擴寬些後在林中建一座小院,成婚後在桃花開到最繁盛時節時住在小院裏,日日夜夜,桃之夭夭,再把西山溫泉引入院中建個露天野泉,更有野趣。

顧未辭當時淡笑,道“倒是也頗偷了些天然的意趣,就當是歸隐了吧”。

現在他想起來,才恍然明白,那對他的應許與贊同裏,阿眷是藏着遺憾的。

可他從未在意,從未察覺,從沒反省過自己才是那個被成全的人,反而覺得是自己全了阿眷的願,自己就是最配阿眷的那個人。

經年夢遲,萬事皆休。

他此刻再明白過來,再願陪阿眷行過山水綿綿、得趣清風明月,也已是徒然,也已是不配。

過往的細枝末節裏錯過的忽略的忽然都鮮明了起來,一點一點都是錯,一點一點都是恨。

恨自己的錯,更恨自己。

在這一刻之前,他覺得到了欽州,自己在心裏總是離阿眷會近一點,會讓自己好受一點。

但此刻他才恍然察覺,他越明白得多,他就越知道自己與阿眷的距離更遠,也就越絕望。

可他要這種絕望。

哪怕餘生他只能在自己的心裏默然地愛着阿眷,他也要讓他的愛不再是自我、獨斷、擅自的,要能一點一點的,更純粹,更适合。

就算他永遠的失去了愛着的那個人。

*

欽州的行館設在欽州府衙旁,和三皇子與鎮北将軍與欽州官員見過,他們又見到了東原的三皇子洛永年與四公主洛聽筝。

雖然來之前已知洛永年是東原內部也沒有争議的太子之選,之所以沒有冊立只是因為他酷愛山水間行走,覺東宮規矩太過拘束不便,但見到面,李乘玉還是覺得這位未來太子确實太過潇灑了。

難怪三皇子來欽州的路上曾經感嘆東原皇室是個“異類”,重血肉之情更甚權柄,兄弟姊妹之間和諧融洽,還對李乘玉道:“你若了解他們,便會覺東原要興兵進犯我朝的謠言不攻自破。他們亦與我朝一樣,厭惡兵亂,想讓百姓過長治久安的太平日子。”

敘過禮後,洛永年不願在府衙正襟危坐,而是把李乘玉與三皇子帶到了特地為他與洛聽筝所準備的行館的靈犀別院。

一進別院,李乘玉的視線便凝在了正堂挂着的一幅傲雪寒梅圖上。

見他在畫前停步不前,洛永年與他并肩立于畫前,笑道:“小侯爺喜這畫?”

李乘玉神情有些複雜地說了聲“是”,又看了看洛永年,想說什麽,但猶豫着,沒有開口。

畫上沒有花押,也無題字,并不符合裝飾正堂的規則,但洛永年顯然也很是欣賞喜歡這畫,道:“這是我好友所作。他雖近來體弱,運筆時多少失了氣力,但這筆觸、這氣韻,實在也不輸當世大家了。”

三皇子也贊畫好,李乘玉的心思卻沒有全然落在畫上了。他向洛永年問道:“請問這位友人,有在調理身子麽?”

三皇子似乎遽然明白了什麽,凝神看了看畫,到底沒看出什麽端倪,于是又去看李乘玉。

而洛永年好像不明李乘玉為何忽然做此一問,但也笑道:“我四妹于岐黃之術略有涉及,也愛研究疑難雜症,現下她在替我這位友人調理身子,固本培元,相信假以時日能略有成效。”

李乘玉舒出一口氣,擡起手撫過畫上紅梅的花瓣。

指尖輕觸,溫柔又慎重,竟是不似在觸摸一幅畫作,卻更似在輕撫世間無二的珍寶。

面上神色糅着欣慰與自苦,他輕聲問:“固本培元、調理好身子之後,他的真氣,可有法子重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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