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明明只是影子慢慢靠近,覆蓋,顧未辭卻有種自己也無法言說清楚的、異樣複雜的感受,随着那一點一點的淺淡影子的變化充滿心間。

這很不好受。

他忽地一拉衣袖,擺脫了李乘玉拉着的手。

卻見身後的影動了動,竟是向着他半跪了下來。

顧未辭身子一僵,語聲也僵到透着冷硬棱角:“君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君親師,但跪一個陌路人,有何意義。”

“我不是想求你原諒,想磨着你心軟。”李乘玉說,“我只是想好好向你認錯,認真請罪,我知道我錯了,林昭清的命我一定親手拿來給你,你受的委屈我此生都不可能彌補,待我該了的事情了了,我會……”

顧未辭根本沒有再聽下去的打算,他擡腳向前行去,仿佛身後并無前塵萦繞,只是一片已棄得幹幹淨淨的虛空。

李乘玉怔怔看着顧未辭執傘離去,心口一恸,一口滾熱鮮血噴出喉口落在雪上。

雪色微亮,照不分明,那鮮紅融入雪中,成了一團烏糟黑色。

長清痛呼一聲“小侯爺”,搶步上前扶住李乘玉,卻不知為何,反倒自己一頭栽倒在了雪地上。

“長清?”

李乘玉急忙扶住他,只覺觸手滾燙,不由得驚呼出聲:“你病了怎麽不說?”

前方,顧未辭停了腳步。

一瞬之後,他重新向前,繞過竹林踏上青石小徑,仍是走了。

雪下得更大了,長清支撐着想自己站起身,卻到底扛不住體虛頭暈,只能半靠在李乘玉身上,無奈道:“帶累小侯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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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帶累了你。”李乘玉用力想扶起長清,卻一瞬間岔了氣力,氣血亂沖,又是一口血濺落雪地。

長清苦着聲:“小侯爺,你再不遵太醫的囑咐好生吃藥,可怎麽是好啊。”

“這個時候說這些無益。”李乘玉壓住心頭亂竄的氣血,終究扶着長清站起了身,道,“我背你回別館。”

長清猛烈搖頭。

他現在發着熱,全身無力的軀體沉如醉酒之人,李乘玉的身子也不若往日康健,雪地又更難行,往行館路程遙遠,這種狀況下,他們最好是就近找個地方先躲躲雪,進些飲食,待身子恢複些許後再做打算。

但這除夕之夜,在這兵禍連連的邊境山腳,能去哪兒躲雪、得一口熱茶呢。

李乘玉下意識看向那竹林後隐約可見一角的青石小徑。

雪落山林,絮絮無聲,本該是極盛的繁華熱鬧、在煙花璀璨裏悠然喜慶度過的除夕夜,卻成了走投無路、進退兩難的絕境。

“我這個人……”李乘玉擡手用手背擦去唇角血漬,自嘲苦笑,“一直自負自矜,目下無人,以為自己無往不利,卻原來不過是因為身邊的人,君上,皇後,阿眷,秉忠叔,你,你們都疼惜我、順着我、哄着我。到頭來……終究我只會連累身邊的人,對我越好,越近,越體諒寬容,越是被我累得凄涼……我對不起阿眷,此刻又苦了你……”

“小侯爺別這麽說……”

長清的聲音裏多了些高熱引起的潮音,李乘玉急道:“別耽擱了,我背你回去。”

長清依然說不可,過了片刻,竹林響起有人快步行過惹得竹上雪粉掉落的窸窣聲,李乘玉與長清下意識循聲看去。

自青石小徑中,阿紀繞了出來。

他走近,擡手輕輕貼了貼長清的額角,嘆了聲氣,道:“跟我來。”

李乘玉與阿紀一左一右地扶住長清,把他扶入院中,進了西邊的一間屋子。

這小院竹影趣致,清幽高雅,但細看,院中小屋不大不說,且只是單薄的木牆與茅草頂構成,屋內燃着碳盆,但冷風依然無孔不入地張揚,并不舒适。

但比起在荒郊野地的雪中路邊,自然是好了太多。

長清舒了頂着心脈不讓自己倒下的那口氣,在被李乘玉與阿紀扶到屋裏的小床上躺下時,即陷入了昏睡中。

李乘玉沉着眸子,啞着聲,認真向阿紀道謝。

阿紀不看他,只給長清蓋上被子,同時開口道:“長清哥需要休養,今夜請不到大夫,我會妥善照顧他。至于小侯爺,咱們這陋院柴門待不起貴人,小侯爺金尊玉貴之姿,不适久做流連,請走吧。”

他擡手,向做了個标标準準的“請離開”的姿勢。

李乘玉淡淡慘笑,卻不執拗,而是道:“我知我不配髒了此地,但長清病重,我總不能留他一人在此。我在青石小徑外等候,長清有何狀況,請即刻告知于我。”

他又道了聲謝,轉身走出小屋,走下臺階,在絮絮雪落中行過院子,繞過竹枝照壁,離開了。

待李乘玉離開了一會兒,執墨從長清休息的房間一側相對較大一點兒的屋中走了出來,進了長清躺着的小屋。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他離開屋子,走到廊下看了看天,再去院子一角的小廚房把阿紀熬上的風寒藥倒出一碗,盛了碗熱湯,回到小屋門外交給阿紀,才回到了屋中。

屋中擺設不多,除了床榻外,只有一張書案和一壁藏書。

顧未辭坐在書案前的椅子上煮着茶,水氣氤氲,把他的表情洇染得有些浮動不明。

執墨關上門,挑了挑燭火,勸道:“夜很深了,世子該歇着了。”

顧未辭輕輕應了聲,卻不起身,只倒了杯清茶遞給執墨:“在院中那麽久,快暖暖身子。”

執墨接過,捧着茶喝了一大口,長長地舒了口氣:“這天,沒口熱茶真的熬不下去。”

話出口,他無意識地向屋外照壁外的方向瞟了眼,又很快收回,想了想,還是從袖中拿出一包藥來,放在茶爐邊:“長清哥剛剛清醒了一回,給了我這包藥拜托我千萬熬了給他家小侯爺喝下,說小侯爺身子骨早就透支了,太醫說他心神皆空以至于氣血紊亂,必須長期靜養,但他這段時間一直歇不下來,往返欽州更是不眠不休耗了好些元氣……”

藥包落在書案上,束緊的綁線松脫開來,裏面的藥散落了出來。顧未辭指尖輕撥,把散落的藥合在一處,輕聲向執墨道:“你又何必說得如此仔細。”

執墨“啊”了聲,微微低了低頭,眨了眨眼,分辯道:“長清哥燒得糊塗呢,拉着我一直念叨,我就忍不住跟世子說了,反正小侯爺能遭點苦,我覺得也挺好的。”

顧未辭淺淺笑笑,沒再說話。

執墨又忍不住念叨:“想到世子除夕夜居然在此小草廬裏守歲,煙花也沒,地籠也沒,高床軟枕都沒,我就氣惱。都怪小侯爺有眼無珠偏幫妖邪。剛出去我看雪是停了,但好像又将要暴雨,雲厚厚的黑黑的,可厲害了。我想啊,他在院外守着沒處躲只能狠狠淋上一場,也算是害得世子除夕如此孤清的報償了。”

“子時已過,初一了。”顧未辭輕輕把藥包裏散落出來的藥品一一拈起放回藥包裏,又把藥包推到茶爐一旁,重新倒了自己杯中的茶水,再續上一盞清茶,“我來欽州是因了東原與我朝結盟共禦外敵,與他無甚關聯,不必非要把我與他聯系在一處。”

執墨不甘:“可若不是小侯爺聽信那林狐貍的蠱惑,認定咱們與東原的交往是狼子野心,加上二皇子諸多阻撓歪曲,說不定早就與東原結盟,北缙也不至于敢兵臨城下了。”

顧未辭出了會神,道:“凡事皆有定數,國師也說天數不可勘破,北缙孤注一擲也許反而是百年間邊境威脅的破局之處。總之盡人事聽天命,但求無愧于心,盡力而已即可。”

他話落下,燭芯忽然爆了爆,執墨喜道:“大年初一爆燈花,這是大吉兆呢。肯定應着世子之言,咱們就要否極泰來,萬世太平了!”

顧未辭笑笑,說“如此最好”,又拿出兩個繡着金線的壓歲包,遞一個給執墨道:“原本可以在夏州祖宅過個輕快太平年的,非得跟着我到這兵禍兇險之地,也是苦了你,給你壓歲包,望你康健平安,事事順遂。”

又指了指另一個壓歲包:“這個是給阿紀的,他聽得我們遷居夏州,便舍了茶莊的安定日子跟着找來,又随着我們來此,也是不易。”

執墨收下壓歲包,看了看半開着的窗外的天色,再次勸道:“夜已太深了,世子必須得睡了,自己身子骨自己清楚,這欽州苦寒得緊,這浮筠院的小屋的牆如此薄,又透風,連地籠都沒有,趕緊裹到被中暖一暖睡個好覺吧。”

“好。”顧未辭答着,熄了茶爐的清炭,收拾好茶盞,上床躺好了。

執墨在他床榻旁的小木床上也躺下,不到一會兒,便發出了均勻的熟睡中的呼吸聲。

過了不知多久,顧未辭輕輕坐起身來,靜了一瞬,輕喚道:“執墨,是下雨了麽?”

執墨迷迷糊糊“嗯”了聲,在深睡中胡亂地呢喃了半句話,翻了個身,輕輕打起呼嚕來。

顧未辭掀開被子,下了床。

确實下雨了。

真如執墨之前所言,是場暴雨。

他剛在床榻上聽到的只是淅淅瀝瀝似是雨聲的輕響,但不過他下床的這短短時候,雨聲落在屋頂、廊下、竹葉上的聲響竟已成喧鬧,仿佛是補上了他離開行館後隐約聽到的城內轟烈的獨屬于除夕夜的爆竹聲響。

在這轟烈雨聲中,顧未辭走到了窗邊。

半開的窗外,雨勢籠天罩地,織成一張白網,甚至看不清楚近在眼前的院中情形。

而落在半開的窗上的雨濺進屋內,落在手背上,竟是比之前絮絮雪落時更透出刺骨的冰涼。

不過片刻,窗前的地上便已汪起了一片水漬。

執墨留下照明的一點燭光在這滂沱雨聲中飄搖如豆,淺淺映在水漬上,恍然一眼,仿如水中胧月。

輕輕擦去手上沾染的雨滴,顧未辭擡手,關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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