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身子困倦到極點,腦子也昏沉疲倦到無以複加,顧未辭卻怎麽也睡不着。
如是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忽然聽到兩個人匆促的腳步聲往屋裏來,似是執墨與阿紀。他忙坐起身。
執墨與阿紀很快進了屋裏,見顧未辭已醒來坐起,執墨急忙道:“世子,三皇子剛親自來說,許将軍領軍護衛,正在收斂陣亡兵士們的屍骨,問世子是否要去前方看看?”
見顧未辭怔怔不答,執墨又道:“世子不是負責城內巡防嗎?是要換職司?可世子的身子去陣前,哪裏熬得住啊?”
顧未辭慢慢搖了搖頭,道:“不是職司之故。”
三皇子問他去不去前方,便是問他要不要去找找李乘玉是否在那。
阿紀不明就裏,也問:“那世子要去前方麽?”
顧未辭出了會神,沒答話,卻問:“你們今日見到長清了麽?”
李乘玉不住行館搬去前鋒軍帳裏固守,但沒帶着長清。昨日巡防時顧未辭見到長清在北門幫救治傷兵的大夫熬藥煮茶。
但李乘玉出了這般事情,顧未辭也不知道長清受不受得住。
執墨與阿紀對視一眼,彼此确認過,一起搖搖頭。
執墨又道:“世子要找長清哥麽?我去把他找來。”
“不必。”顧未辭慢慢搖了搖頭,道,“有件事也許你們還未得知。昨日之戰,他在前鋒,戰後他未歸來,也許已經戰死。長清他……該是已經知道了。”
他沒有提名道姓,但說的是誰,執墨與阿紀都一聽便知。
阿紀瞪大了眼,而執墨拿着外衣要替顧未辭披上的動作瞬間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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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怔怔看着顧未辭,只覺他表情冷如凜冬,但語氣與神色皆是平穩,眉眼間不見情緒,雖然視線中總有些與往日不同的迷蒙,但如此震驚的消息被他這般平淡地說出來,執墨與阿紀心裏俱是一震,繼而都不知所措起來。
執墨舉着外衣如被定住一般,但喉間不斷地“啊”了半天,終于一咧嘴,哽咽出聲:“怎麽會這樣啊?”
顧未辭接過外衣,起身披上:“戰場無情,既然上了前線,便早已預料到有這一天了。”
“可是……可是……”執墨雖然知道兩軍交鋒必有死傷,但到底未曾親歷戰場前線的慘烈,此刻天人永隔這件事真真切切落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即使那人是讓他氣恨着的李乘玉,他也一時受不住沖擊,淚止不住地跌出來,又忙忙去抹,“可是這是小侯爺啊……我雖然怨恨他對世子無情,可他這麽死了,我還是會心下覺得難過,覺得怎麽會是這樣……我是不是不該哭……可是我忍不住……世子我對不起你……”
顧未辭穿好外衣,理好裝束,道:“你這是人之常情,不必自慚。”
阿紀雖然未如執墨般情緒那般激動,但也心有戚戚焉,神情哀傷。
他們之間最平靜最能接受這件事的,反而成了顧未辭。
執墨緩了緩情緒,問:“世子現在要去……許将軍那兒麽?”
阿紀忙道:“我們陪世子去。”
“不必,我不去。”顧未辭搖搖頭,“時辰差不多了,我去巡防。”
阿紀愣了愣,執墨看着顧未辭,期期艾艾了半晌,問出一句:“世子,小侯爺……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顧未辭沒說話,他緩緩擡頭,看窗外的天。
天色仍然是冬日長久的晦暗陰沉,風猛烈,卻也吹不散壓下來的濃厚烏雲,只帶來鋒利的凜冽聲響,細細聽,裏面似乎還裹着戰場上兵刃相交、戰馬嘶鳴的震蕩。
沉默了一會,他回身,看紅着眼抹着淚的執墨和依然震驚未減的阿紀,輕聲道:“國難當頭,為國盡忠,死而後已,本就是我們的責任。我此刻不去前線找尋他的蹤跡與我和他的私人關系、前塵往事無關,而是我去了也于事無補,若是他……他在那裏,許将軍定然是能認出來的。此刻更重要的是抵抗外敵,他盡了他的職責,我也有我的職責。我該去去巡防了。”
執墨與阿紀似懂非懂地“哦”了聲,呆呆看着顧未辭走出了門。
過了好一會兒,執墨忽然如夢初醒地“啊”了聲,快步走到床邊,向阿紀苦聲道:“你看我,太震驚都亂了分寸,都忘了給世子拿大衣了。”
又道:“世子也是,腦子裏都是去巡防,出了屋子就該知道冷了,怎麽沒回來拿衣服。”
阿紀看着被顧未辭忘了的大衣,低聲道:“世子看着冷靜,但會不會心裏也和我們一樣很亂?”
執墨似懂非懂地眨眨眼,下意識搖頭:“世子一貫都冷靜的,往日除了小侯爺的事之外,他處理任何事情都……”
話說出口,他才反應過來,小侯爺或許已經不在了,顧未辭此刻的反應,很難說不與李乘玉相關。
他拿起大衣,快步向門外走,同時對阿紀道:”也許你說得對,不然世子這般怕冷的人,怎麽可能這種冷得要死的天只穿着薄薄的衣裳出了門,也不記得回來拿大衣呢?可是世子面上看着真的很平靜啊。”
跟着執墨一起往行館大門處追顧未辭,阿紀悵然道:“我爹去世時,我也是這樣。”
執墨腳步頓了頓。
“我親眼看着我爹咽氣的。”阿紀說,“可我當時一滴淚都沒有掉。不止當時,那之後的七八天,我都沒哭過。”
執墨不解:“但是你遇到小侯爺和世子的時候哭得都要昏過去了呀。”
“遇到你們的時候,我爹去世整十天。”
“嗯,”執墨點點頭,“我記得。”
“那之前,我都覺得這不是真的,這一定是個噩夢,只要我不接受,只要我能醒來,我爹就還在。直到那一天,我終于騙不了自己了。我爹真的去了,他不會再醒,我沒爹,也沒家了。”阿紀的聲音逐漸哽咽,“從那時起,我才哭出來。”
執墨攬住他肩,輕輕拍了拍。
“世子他,是不是也這樣呢?”
阿紀的假設,執墨答不了,他把手裏的大衣更緊的抱在懷裏,更加快了腳步。
顧未辭走得很快,執墨他們一直追到行館門外才追上。
見到執墨與阿紀追出來,他有些愕然,說了句“你們去哪”後看到執墨遞過來的大衣,他才察覺自己只穿着在這冬日只能算單薄外套。
他接過大衣,但道:“我不冷。”
“怎麽不冷?”執墨的臉皺成了團子,“這呵氣成冰的,世子你手指都凍紅了!”
他把顧未辭拿在手裏卻未即刻穿上的大衣披在顧未辭肩上,垂眼躊躇了一會,一咬牙開了口:“世子,若是你心裏……”
執墨的話被一騎快速向行館沖來的馳馬驚斷了。
在這對敵最近的地方,任何一點動蕩都可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顧未辭緊繃着心神,循聲看去。
馬尚在街尾,馬上的人看不清楚。執墨帶着些許期待向顧未辭道:“會不會是小侯爺回來了?”
顧未辭即刻搖頭:“不是他。”
雖然看不清楚馬上到底是何人,但他看一眼便知那絕不是李乘玉。
執墨的期待變成了洩氣:“可是這般狂奔向兩位三皇子在的行館,除了小侯爺,還有誰敢啊?”
執墨的話也是顧未辭的疑慮。
馬奔馳漸進,顧未辭看清了來人,更是驚訝了。
馬上竟然是許青川。
他懷裏還抱着一個人。
顧未辭快步迎了上去,在馬猛然停下時扶住了從馬上抱着人下來的許青川。
他這才看清楚許青川懷裏抱着的竟然是洛聽筝。
洛聽筝緊閉着雙眼,臉色慘白,心口插着半支斷箭,血染紅了她的衣裳,也染紅了許青川的衣服,和許青川的眼。
無暇多問他們遭遇了什麽,洛聽筝怎麽會中箭,顧未辭向執墨道:“快去告知三皇子和東原三皇子,四公主受了傷!”
行館的大夫此刻也在外救治傷員,顧未辭拉過馬缰繩,即刻就要上馬:“我去接行館的大夫來!”
“聽筝三哥也通岐黃之術,比行館的大夫醫術高明!”許青川把洛聽筝小心放在行館的人見狀即刻擡過來的擔架上,叫住打算疾馳而去的顧未辭,又反複叮囑擡着擔架的行館中人“快些”“慢些,別颠着”“快些”。
直到顧未辭握住他的手腕,溫聲道:“我知道你心裏慌,但這種時候,你越發不能慌。”
許青川回握住顧未辭的手,用力握了握,護着洛聽筝快速往靈犀別院而去。
大敵當前,人人心裏都沉甸甸的,許青川進了行館沒多久,剛才的喧鬧、四周圍過來看狀況的人也都快速散了。顧未辭把許青川忘在門前的馬牽進別館裏交給行館屬員,又快步向靈犀別院趕去。
清韻別院的門洞開着,想是三皇子問詢匆忙趕去靈犀別院所致。經過時,他不由得向院裏看了一眼。
李乘玉住過的西堂的門也敞開着,裏面無人,也沒光亮,凜冷得如同墓穴。
收回視線,他看向自己的手。
剛剛許青川握住自己手時留下的點點血漬,已經凝固成腥紅的舊痕。
是那般黏膩。冰冷。了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