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一日一夜之後,他們離開了清泉山的範圍,進入東原與北缙的邊境之地。

此處山并不高,但連連兵禍并無人煙,行程雖然并不算很慢,但距離他們之前計劃的日程還是有了不小的拖延。

進入清泉山外的折鹿谷時,已是第二日的入夜時分了。

折鹿谷雖然疆域上隸屬東原,但因地勢實在過于易攻難守,平常時北缙的散兵倒是比東原駐軍更多地在此地出沒,谷中沼澤遍地,碎石遍布,行走起來更是颠簸緩慢了。

即使出發前洛永年一再叮囑他們不要在折鹿谷駐紮,而是穿過折鹿谷進入東原實際控制的邊界拂波城再休息,但縱使許青川與顧未辭已是盡快前行,也還是被錯綜複雜曲折不定的地勢難住了。縱是洛永年派給他們的東原護衛官不是第一次行經此地,也還是弄錯了兩次轉彎的路徑。

過了子時,許青川讓大家停下來一商議,确定無論如何都無法在天亮前出折鹿谷了。

而這暗夜裏他們大張旗鼓地趕路也是危險,東原的護衛官與許青川四下查勘,終于選了處不甚顯眼的山坳處停了下來。

一日未進熱食,殘冬的凜風也冰冷得避無可避,縱使他們駐紮之地已是背風之所,但寒意仍然無孔不入。

可此刻若是燃起火光,等于将自己暴露在這完全陌生的險地,衆人只能盡量圍坐保暖。

安排好輪班值守的人手,許青川來到顧未辭身邊坐下,一邊說着這天真要冷死人,一邊問顧未辭是否受得住。

“你身子越發弱了。聽筝之前在欽州城時就叮囑過我不可讓你多勞心更不可透支體力,但這一程你一路騎馬奔波,我真擔心還沒到東原京城,你就已撐不住了。”

“我沒事。”顧未辭不甚在意地應着許青川的話,注意力更多放在周圍的環境上。他擡頭看看布滿烏黑密雲的天空,憂慮道,“但看天況,怕是下半夜會有大雨。”

“我也慮到了這個。”許青川道,“護衛都帶了遮雨的油帔,不是暴雨的話尚能應付。但你的身子真的不能大意,即使有油帔,這一夜寒雨冷風也是要命。”

顧未辭輕笑:“我無妨,你不記得那年臘月我們在西山迷路,在山間兜轉了兩日兩夜才找到出路的時候?那兩日夜可都是大雨,後來染了風寒的人可是你。”

“那時候你多少歲?現在你又可還有真氣?”許青川悶聲反駁,“別說沒了真氣,你這每段時間便被真氣匮乏而拖垮一點的身子,又連日策馬,還少食少憩,我可真不敢犯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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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示意顧未辭看李乘玉在的車子方向。

這一路上李乘玉很是安靜,若是看不到那輛車,他們幾乎都以為李乘玉并不在這支隊伍裏。

不過李乘玉時刻被蝕骨噬心之痛折騰,即使極力支撐也仍然還是三不五時地昏迷過去,安靜也是自然的。

“這個時候你若是再有個好歹,我一個人可真照顧不到。現下最好是……”他壓低聲向顧未辭道,“你去車內歇息一夜,恢複元氣,如何?”

顧未辭沒答。

許青川用肩膀撞了撞他,更壓低聲:“我知道你還是很介意和他共處一室,何況車廂這麽小又封閉的所在。可是你真的不能硬抗這一夜寒雨了。反正他幾乎都在昏睡,就是醒着也沒什麽氣力,想來不會多煩擾你的。”

顧未辭還是沒答。

許青川也不好再說了,苦着臉仰頭看天,苦聲:“老天爺,拜托別在這個時候為難我,就是今夜裏合該有雨也看給我幾分薄面,別讓它下成麽?我保證,回頭等這些事了了,我一定去藏功寺捐一對三尺金身佛,同時茹素三月,求求了。”

但許青川的願望或許是被那厚重黑雲都擋住了,無法上達天聽,他話說過沒多久,是一陣飛沙走石的大風旋過,繼而驚鵲鳴叫遠飛,再過片刻,豆大的雨就一點不客氣地從雲上砸了下來。

“老天爺對我也太狠心了吧。”許青川向烏黑天空憤恨一瞪,又委屈向顧未辭道,“老天爺不心疼我你得心疼我,快點,去車廂裏待着,別給我添麻煩。”

他說着想把顧未辭拉起,往馬車裏推。

但顧未辭輕輕拍開了許青川來拉自己的手,看向樹木茂密處,想去樹蔭之下暫避的意圖很是明顯。

“不行。”許青川幹脆利落地直接打斷了這個可能,“你沒在野外駐紮過,不清楚其間厲害。總之這可不比我們旁日在城內淋一淋雨那般簡單,你聽我的,進去車廂裏,眼睛一閉睡一覺就好了。”

雨越發密了,落在周圍的枝葉草木之上,撲簌出空寂的清冷之意。

顧未辭又擡眼看了看天。

雨雖然落下了,但天際的雲越發黑黯厚重,壓得離山更近了,閃電在其中隐約劃過,最終沖破雲層落在對面的山頂,耀出炫目光閃。

旋即一道炸雷憑空劈響,又被空曠山谷更放大了聲響,竟有些震得人心神震蕩的威力散開來了。

馬車廂的門被推開,李乘玉的視線在暗黑的谷中披着油帔的衆人間快速浮過,在下一道閃電裂開光耀時落在了顧未辭身上。

炸雷又響,把李乘玉開口說出的話全然吞噬了。

但顧未辭卻只覺自己仍然聽見了那一聲低喃的,阿眷。

雷聲停下的瞬間雨又更大了。許青川有些不耐了,再度向顧未辭道:“你進去。”

顧未辭待要點頭,卻見李乘玉扶着車門,似要下車一般。

他們輕車簡從,長清并未跟随,許青川指定了兩名護衛在馬車兩側警戒同時照應李乘玉的一應需求,但這一路李乘玉也總是在車內,并沒有給他們前行增添些什麽麻煩和要求。

此刻兩名護衛也都靠在車廂兩側披着油帔躲雨,電閃雷鳴中竟未察覺李乘玉的舉動,也沒有過去攙扶他。

顧未辭面色一閃,快步走近車門,沉聲向李乘玉道:“要幹什麽?”

閃電又在亮起,李乘玉不自禁地擡手,似乎想攬上顧未辭的肩,但又驀地醒覺過來,觸電般地收回了手:“你不喜歡雷響,雨也大,你到車裏來可好?我絕不煩擾你……若是你覺得我在你便難受,我就在外面……”

李乘玉的聲音幹啞,看着顧未辭的模樣也虛浮而疲倦。這樣的狀态卻說着他的身子根本不可能扛得住的選擇,讓顧未辭心裏泛起了煩悶。

他确實很不喜雷響,尤其是這種撕裂天地的動靜。

從前每次遇到這種時候,他總是往李乘玉懷裏靠。李乘玉也總會捂住他的耳朵,把他在懷裏護得周全,在雷聲暫歇之時用體溫與不間斷的綿密親吻讓他忽略電閃雷鳴的驚擾。

然後他便也會真的慢慢沉溺在李乘玉的溫熱裏,直到雷聲成熾熱交纏中與李乘玉的動作頻率一致的隐約背景,耀亮天地的閃電更是将李乘玉如月似玉的眉眼與那眉眼裏綿密缱绻的深情照耀得明朗堂皇。

閃電又閃過,将李乘玉扶住車門的手照得分明。

李乘玉真是消瘦了太多。

而且此際強忍着淩遲的噬心蠱毒,縱使他手緊握着車門,還是能從透出的青筋、微微顫抖的指尖看出他的痛楚。

許青川也過來了,他一拍顧未辭後背:“去車裏歇着。你的油帔留下,還能給馬擋擋。”

李乘玉卻道:“我下車。”

許青川一怔,想說什麽,但又自覺不該自己多話,眉心皺得極緊,左右為難之态很是分明。

用力一撐車門,李乘玉已向外俯身欲離開車內。顧未辭卻擡手一推他的肩窩,同時低聲喝道:“進去。”

李乘玉沒料到顧未辭會如此舉動,竟是怔住了。

許青川“嗐”一聲,一邊擡手向顧未辭去接油帔,一邊對李乘玉高聲道:“別堵着車門啊,想讓未辭淋雨麽。”

李乘玉這才反應過了,忙不疊地向後疾退去。

把油帔解下遞給許青川,顧未辭有些歉意道“辛苦你與各位護衛”,擡腳上了車。

“這有什麽。我們平日行軍比這狼狽的時候多了去了。”許青川道,“倒是你與乘玉真得多加休整,都別逞強了,等過了這關,你們又能上陣殺敵,那才好呢。”

車門關上,雨聲在車頂敲擊出不間斷的喧嚣,卻也更凸顯了這狹小車廂裏沉默凝固着的尴尬。

車裏原本是有燈座的,但亮起的車燈在暗夜山間實在過于招搖,為策萬全,李乘玉也沒燃燈。閃電一時間也停歇了,黑暗中,顧未辭明明看不見李乘玉,也知道李乘玉大概不會太過于靠近自己,卻不知怎地總有種李乘玉就在自己極近處的錯覺。

這讓顧未辭選擇了靠着車門盤坐着姑且歇息,但經過這許多時日、太多一言難盡的種種變故,再與李乘玉切實地、距離相近的共處一處,還是讓他心裏很不安靜。

過了半晌,終于一道閃電又再閃過,給了顧未辭一點小小的光亮。

他這才發現,李乘玉也緊貼着車廂尾靠坐着,盡量讓自己整個人縮在那一角裏,姿态很是別扭。

明明是可以兩個人并排躺下也并不困難的車廂,卻因為兩人刻意的避讓而生出密不透風的逼仄之意。

李乘玉也借着閃電看到了顧未辭的狀況。

“阿眷。”李乘玉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可信,“你進來些,躺下歇着吧。我保證不靠近你。”

顧未辭沒答,也沒動。

“你……”李乘玉将脊背更往車壁貼緊,無可奈何道,“為了我這般委屈自己,不值得的。”

顧未辭仍是毫無回應,似是已經睡着了。

但李乘玉知道,他沒有。

雖然不抱希望,李乘玉還是再開了口:“我還是出去吧。”

說着他扶着車梁起了身。

但即使撐着一口氣,他此時也不過只是強弩之末,往前踏出一步便已覺天旋地轉。縱使再想控制住自己,也還是抵不過身子的無力,一個踉跄,向車門處跌倒了。

顧未辭下意識擡手扶住他,以免他的額角撞到什麽東西,卻在扶住李乘玉手臂的一瞬不由得驚訝出聲:“你在發熱,為何不說?”

他扶着李乘玉坐下,又強硬按住李乘玉肩膀:“你給我躺好,噤聲。”

李乘玉乖乖地躺下了。

毯子匆促地蓋在他身上,顧未辭手指間的溫度消失了,那剛剛近在咫尺的松煙墨氣,也被浸透清冷雨意的空氣盡數帶走。

留下的一片虛空,如李乘玉空洞的、被淩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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