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時彧把書簡放在她枕邊,手卻遲遲沒有收回來。
她的臉,就在距離他手指不到半寸的地方,他仿佛能感覺到她皮膚的溫熱和柔滑。
她的脖頸白皙修長,一側的脈搏肉眼可見地跳動着。
他一直覺得,情(和諧)欲在人的各類欲望中,算是比較低級的。
可饒是他再不齒,身體的反應卻是誠實的,他也只是爛俗世人中的一個。
就這樣凝視了良久,他輕手輕腳把被子給她蓋好,又放下紗幔,吹了燈,這才轉身離去。
翌日,樂知許醒來,先是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伸到一半,猛地想起如今府裏還有長輩在,忙彈射起身。
“糟了糟了,什麽時辰了?”
秦睿推門而入,一邊系紗幔一邊笑道:“夫人莫急,少君侯臨走時,特意當着兩位夫人的面交代了,今晨不讓來叫你,讓你多睡些。”
樂知許扶額苦笑。
雖然知道他是好意,可昨日剛說了子嗣的事,今日又說這種讓人臉紅的話,搞得好像他們兩個人夜裏很努力一樣。
他是一走了之了,自己可是還要見人的。
“快幫我盥洗梳妝。”
昭然幫她梳頭,秦睿收拾床鋪,聽到拿起竹簡的聲音,她還不忘囑咐道:“書簡別收啊,我要看的。”
昭然像是聽到什麽不得了的事,驚訝道:“您說您要看書?”
提起這件事,樂知許只覺得頭大如鬥。
要想不露餡,得在身邊找個可靠的,學識淵博的人教她才行。
收拾完畢去給長輩們請安,走到一半遇到一位慈眉善目的仆婦,仆婦行禮道:“見過少夫人,婢子姓林,在時三夫人身邊伺候,少夫人叫我林媪便好。”
樂知許颔首,“林媪好,三叔母在房裏麽?我去請安。”
“女君出門了,臨出門前交代,要婢子看着您把藥吃了。”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樂知許強顏歡笑,“那便勞煩林媪了。”
*
宣室殿內,皇帝單肘擱在案上,托着腮,好像已經陷入沉思。
蘇善朝剪燭芯的宮人擺了擺手,宮人心領神會,蹑手蹑腳退了出去。
就這樣不知道靜默了多久,皇帝突然開口,“蘇善。”
“欸。”
“你說,時卿和太尉,到底誰才是真心待朕,朕怎麽看不懂了呢?”
蘇善一驚,“哎喲!陛下真瞧得起奴婢,奴婢一介閹人,哪懂得這些?”
皇帝舔了舔嘴唇,顯然還在糾結,“朕之前想着,太尉肯定是希望朕,能長久安穩地坐在皇位上,畢竟皇後是他的女兒,日後生的皇子也有可能會繼承大統,朕好,趙氏便好。”
“是這個理沒錯。”
“可上次吳言的事...”皇帝抿到嘴上有幹裂的皮,不自覺地擡手去扯,一用力,撕下一塊,瞬間滲出血跡來。
蘇善瞧見了,忙阻止道:“陛下,可扯不得啊!”
皇帝好像沒聽見似的,伸舌頭将血珠舔盡,自顧自道:“上次叫你派人去盯,那吳言果然被人換了下來,你說,太尉是不是真的起了異心?”
“說起吳言,奴婢查過,這個人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蘇善抄着手,“吳言的背景,也只能查到竹文書院,再往前,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陰鸷笑了兩聲,“探子還在浔陽發現了金蟬紋,看來咱們這位趙太尉,準備幹件大事啊。”
“浔陽公主受先帝疼愛,賜予十萬赤狐軍,太尉若得赤狐軍助力,定會實力大漲,可公主殿下超脫世外,根本無心參與群雄紛争,對國事也不甚關心,想要說服殿下出山,簡直比登天還難啊。”
“還說你不懂,朕看你啊,心裏明鏡似的。”皇帝嗤笑,“可朕不明白的是,太尉一把年紀,還只有一個庶子,難道他不甘于只做國丈,也想要朕的皇位?”
這問題,蘇善可答不了。
好在門外宮人适時傳報,“司馬大人到!”
皇帝緊皺的眉頭瞬間梳開,換了個笑臉,只等時彧人影一進門便嚷道:“時卿來了,快坐快坐!”
時彧在禮節上,素來不出錯,恭恭敬敬行了禮之後,才到一旁坐下來。
“陛下召臣單獨前來,想必是吳言的事,有着落了?”
皇帝笑道:“朕仰仗時卿的,又豈止是這樣不足挂齒的小事?”
“原來陛下竟覺得,身份不明之人混入禦前,是不足挂齒的小事?”時彧面無表情道,“那倒是臣多事了。”
這話一出口,不但皇帝怔住,就連蘇善的心都跟着顫了兩顫。
在禦前這麽久,這位大司馬雖特賜可帶劍履上殿,上朝不趨,贊拜不名,可卻從未有過一絲逾矩。
像方才這種陰陽怪氣的話,更是從來也沒有的。
今兒個這是怎麽了?
眼看皇帝的笑臉就要挂不住了,蘇善忙道:“瞧奴婢這腦子,光顧着說話了,連熱茶也沒給司馬大人上一盞,真該死。”
說罷,忙躬身退了出去。
殿內只剩下一君一臣兩個人,皆面色肅然,各懷心事。
最後還是皇帝先開的口。
“前些日子,皇後跟朕說,時卿動手殺了許多太尉的人,還把屍體擺在院中,硬生生把太尉吓病了,可有此事啊?”
“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時彧并沒打算否認,勾了勾嘴角道,“他派人截殺拙荊,把拙荊吓病了在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臣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皇帝凝視良久,忽然大笑出聲,“時卿向來護短,太尉也該是領了教訓了,同為朝臣,還是應當以和為貴啊。”
時彧低頭理了理袖子,輕哼道:“公是公,私是私,不知太尉行事如何,反正我是不會混淆。想不到能行暗殺之事的太尉,膽子竟然這麽小。”
皇帝瞳孔一縮,這時彧跟先武成侯時逐,實在太不一樣了。
時隔多年,皇帝還是清楚記得,時逐把藏在馬廄裏的他,解救出來的那個時刻。
身着戎裝的老将,百戰之後胸甲斑駁,親自沖入氣味難聞的馬廄,雙手将他扶起之後,又單膝跪在他面前,拱手朗聲道:“臣救駕來遲。”
于是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早就被吓得尿了褲子的皇帝,哭着被請上了辂車,由八萬玉人軍護送,風風光光返回了長安,從喪家之犬搖身一變,重回天子之位,受衆臣朝拜。
一樣的恭順為臣,一樣的苦言勸谏,他從未懷疑過時逐會篡奪他的皇位,卻對時彧時時擔憂。
這種擔憂,深入骨髓,甚至會在午夜夢回時,汗流浃背驚醒。
如今,終于按捺不住了嗎...
像是要試探一般,皇帝垂眼,悶聲道:“時卿給朕找的那個經筵講官,太啰嗦,朕不是很滿意。”
“臣會讓他,言語上再簡潔些的。”時彧輕描淡寫。
有宮人端了茶行至殿門前,蘇善用袖子揩了揩額頭的汗,擺擺手,“不必了,今日這茶,是喝不成咯。”
見皇帝表情凝重陰郁,時彧挑眉道:“對了,旅贲令曹昇玩忽職守,管教不利,任由其下兵士勾結太尉,行茍且之事,臣已經替陛下處置了他。”
“曹昇?”皇帝一驚,“時卿...如何處置了?”
時彧冷冷吐出兩個字,“殺了。”
皇帝頭皮發麻。
未央、長樂兩宮,位于長安城南,衛尉負責守衛兩宮,故稱南軍,南軍可謂是皇帝身前最後一道屏障。歷代皇帝都以心腹置于衛尉之職,可他一只喪家犬,哪來的心腹。
所以在位數年,暗中培養南軍勢力,恐怕是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可時彧這一句話,告訴了他兩個事實。
一是,精心豢養的南軍中,早就混入了趙太尉的人,而他卻不自知。
二是,不論他多麽處心積慮,只要時彧想,換掉他的人,只是上唇碰下唇的事。
皇帝又去舔嘴唇,甚至用牙齒在嘴唇的破口上叨了一下,重新嘗到點點腥甜,這才緩緩開口道:“殺了便殺了吧。”
*
樂知許雖已經搬回主屋住了,平時用的絹帛圖紙還留在原來的客房,這裏俨然已經成了她的工作室。
那日長輩們突襲,她還沒來得及跟向昭君好好溝通,只在楊媛仔細量完身形尺寸之後,便将人好生送走了,只好今日再去請回來。
見了面,忍不住問起向賢的近況。
向昭君道:“放心吧,我每日都叫人偷偷給他送水和吃的,不過為了逼真,他吃很少很少,人也瘦了一圈,我和阿母也在勸阿父,可阿父執拗,可能還需要點時間。”
樂知許點頭,“沒事就好。”
簡單問了些問題之後,昭然拿了各種顏色的布,一塊接着一塊,圍在向昭君的胸前試着,樂知許則在對面觀察記錄,嘴上則有一搭沒一搭聊着。
“阿姊跟那位公子,是怎麽認識的?”
說到這,向昭君唇邊泛起笑意,“我們啊,是在長安認識的,年初時,長安有場傀儡戲表演,他就坐在我旁邊。他主動跟我說話,我們聊了很多,後來怕影響別人,又換到茶樓去,從晌午,一直聊到快宵禁呢。”
樂知許擡手,讓昭然換回剛才那塊并藍色的,左右端詳之後,點頭示意繼續,随口問道:“那是一見鐘情咯?”
“算是吧。”向昭君笑得很甜,“聊起來才發現,我們竟然喜歡同一卷書,愛聽同一首曲,迷戀同一個季節...”
同一卷書?
樂知許敏感捕捉到了關鍵詞。
對啊,作為淄陽侯的獨女,向昭君一定是飽讀詩書的呀。
她欣喜若狂,“秦睿,快去把我床頭那卷書簡拿來,我有事要請教昭君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