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向昭君埋頭盯着書簡看了半晌,終于擡頭,眉毛擰成麻花道:“你怎麽會看他的書?”
樂知許一頭霧水,“誰?”
“元稽啊。”
“元稽...”她輕輕重複,“那這卷書簡,是說什麽的?”
這下輪到向昭君詫異了,狐疑道:“怎麽,難道你不識字?”
嗯,這怎麽說呢...
“原來是識的,後來得了種怪病,現在認不得許多了。”她自認為也不算胡編亂造。
向昭君雖半信半疑,但還是舉着書簡道:“其實元稽本是有名的神童,慧根早植,天賦異禀,不到十歲便寫出很多有名的文章,風格獨具,觀點新穎,讓很多文人都自愧不如,讀了半輩子書還不如一名孩童。而你手上拿的這卷,叫秋狝賦,寫了這卷之後,元稽遭世人唾罵,據說現在已經不敢出門,一個人躲到滄莒山上去了。”
“啊?”
怎麽會這樣?她有點想不通。
那天時彧驚喜的表情,讓她一度以為,她不小心拿了什麽曠世名家的作品,怎麽也不該是卷遭人嫌的書簡啊。
“這裏面其實也沒寫什麽,說的是他有幸跟着皇帝去打獵,一路上的見聞,他用了很多非常浮誇瑰麗的辭藻,去描寫宮殿奢靡華麗,天子仁德勤政,林場富餘繁盛,還有威鳳祥麟、休明盛世之類的,總之,從頭到尾,一句真話都沒有,不堪入目。”
聽了這些,樂知許有些懵。
向昭君繼續道:“元稽本身是一介黔首,怎麽可能有機會陪王伴駕?所以這本書從頭開始,便只是他的黃粱一夢。文人墨客們都深以為恥,同樣是飽讀聖賢書,他卻利欲熏心,妄想用這種谄媚的、跳梁小醜一般的文章,去贏得聖心,想要謀得一官半職,或者金銀財帛之類的賞賜吧,簡直斯文掃地。”
天子仁德勤政。
她雖然只見過皇帝一面,都知道當朝那位天子,與這四個字壓根沾不到一點邊。
不過,倒也沒人規定,寫的文章就一定是真實發生的事吧?
用一些誇張的辭藻去寫幻想故事都會被罵,她倒是覺得,這個時代的文壇太過嚴肅,開不得一點玩笑。
“你還是不要看了,浪費時間。”向昭君将書簡遞出,好心提醒道,“還有啊,若是被人看到你在讀這個,搞不好會連你一起罵,現在的文人可是很瘋的。”
“謝謝阿姊,我知道了。”
她擡手接過,手指在書簡上面摩挲,若有所思。
*
餘霞成绮,散進屋內的光都金燦燦的,繁茂枝葉連同窗棂格栅一起映在地上,緩緩拉長。
時彧面色沉郁,一言不發跽坐在案前,宛如一尊雕像。
今日回來得晚,府內都已經用過晚膳了,流光一邊擺着食案,一邊不住去偷瞟主子的神色,一不留神誤碰,杯盞傾倒,險些從案上滾落,扶桑手疾眼快,忙一把按住,可還是弄出了不小的聲響。
時彧擡手摁了摁眼角,開口道:“端下去吧,我沒胃口。”
“少主公,您大病初愈,身子還弱着呢,多少吃點吧。”扶桑勸慰道。
時彧不出聲,兩人只好動手,又将食案撤了出來。
出了門,走遠了些,流光不解道:“我有點不明白,咱們為什麽要一次次登雲老太公的門,為什麽非要得他認可呢,他不是早都告老還鄉了嗎?還管這朝堂裏的事?”
扶桑緩聲道:“雲老太公桃李滿天下,在朝官員中,不少都是他老人家的門生,就連先君侯,據說也得了他頗多指點,受益良多,幾乎可以算作半個門生。”
“那又如何?”
扶桑回頭朝主屋方向望望,嘆道:“雖說得了雲老太公認可,支持少主公的人會多一些,但其實也沒多到能動搖根本的程度。雲老太公就像是一道道德标杆,他這關過不去,就代表少主公做的事,也許可以算作與先君侯的意志相違背,亦正亦邪,是非難斷,他老人家都這樣,世人恐怕更難以理解了。”
流光不服氣,“是非難斷?就因為趙氏這一件事?”
“恐怕不是。”扶桑搖搖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看那雲老太公反應那麽強烈,哪像是...”
話沒說完,瞥見樂知許走近,忙颔首行禮,“少夫人。”
樂知許微微點頭,看到地上的食案未動,“怎麽?他沒吃?”
扶桑答道:“少主公說他沒胃口。”
“心情不好啊?”
流光撇着嘴,點點頭。
“我能問問,白天發生什麽事了麽?”她問道。
扶桑一時語塞,在別的事情上,主子的心思,自己有信心都能猜着個八九不離十,唯獨在和少夫人的關系上...
關系不明晰,什麽事情該說,什麽事情不該說,就不好衡量。
流光“啧”了一聲,撫颚望天想了一會兒,總結道:“應該算是,不被理解的痛苦吧。”
樂知許端着食案跌跌撞撞,左磕右碰進門的時候,時彧被吓了一跳。
女人身子單薄,那胳膊細得,好像稍用力一擰就會斷了,如今被沉重食案墜得,更是腰都直不起來,別看她嘴角都在使勁,可食案不受控制地逐漸傾斜,看眼那一案的碗碟就要全數砸在地上。
他忙起身去接。
“你這是做什麽?”
“用膳啊,我也沒用過呢,一起呗。”食案被接過去,她頓時松了口氣,甩了甩酸痛的手腕。
時彧将食案擱在地上,“怎麽,舅母又為難你了?”
“那倒沒有,”她大喇喇在食案邊坐下,朝他擺手,“聽威信說,她正忙着跟王楚容吵架呢,沒功夫搭理我。”
見時彧還杵在那,揚聲道:“坐啊,聊聊天嘛。”
“食不語,寝不言。” 他雖這麽說着,還是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你看啊。”她把滑到碗邊的筷子遞給他,“你每日一早出門,晚膳時候才回來,食不語,用膳的時候不能跟你說話;之後你讀書、處理公文,我不能打擾你;然後睡覺,寝又不言,這一天下來,你跟家裏人,完全沒有溝通嘛,別人家也都是這樣的嗎?”
時彧一時間,竟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她,“那你想聊什麽?”
“先吃嘛,邊吃邊聊。”
時彧看了看面前的飯菜,遲疑片刻,夾了菜淺嘗一口。
“我想開家店。”見他驚訝擡頭,看向自己,樂知許又忙補充道,“當然了,如果你覺得對你會有影響,我可以以別人的名義開,或者把計劃推遲到我們和離之後都可以。”
畢竟在這個時代,商人的地位是很低的,士農工商,商排在最後,本朝開朝皇帝就曾多次頒布打擊商人的政令。
一個普通百姓,想要通過舉薦入仕,若是被知道有個做商賈的妻子,成功率都會大打折扣。
時彧知道她在想什麽,勾唇輕笑,“不必,你想做什麽,做便是了。”
“也是。”她咧嘴,“你位高權重嘛,興許還能給我免個賦稅什麽的。”
時彧把口中的湯咽下,毫不猶豫拒絕,“那不可能。”
“嘁。”
兩人心照不宣笑了起來。
“你為什麽說秋狝賦很特別?”時彧問道。
“嗯...”她回想起昭君阿姊的話,叼着筷子想了一會兒,“我覺得,如果元稽太過清明睿智,反而會對這個時代很失望,他可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反諷,或者說有沒有可能,他是在寫出他理想中的世界。”
時彧歪着頭靜靜看她,不說話。
“這麽看我做什麽?”
“我在想,如果元稽聽到這番話,會作何感想。”
“哎。”她忙擺擺手,“我就是随口亂說,作不得數的。”
“我替元稽謝謝你。”
見他語氣誠懇,她倒是很受用,點點頭道:“嗯,那我接受。”
時彧将手中筷子輕輕放下,悵然道:“世人大多只看了個開頭,或是草草讀過一遍,便下定論說他谄媚,完全沒看到充斥在文章中的那種...憤怒。”
“你有沒有想過,人們有時需要的只是談資,而不是真相?”
“那錯的,到底是誰呢?”
她聳聳肩,沒再說話。
斜陽終于落下山去,收回最後一絲光亮。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時彧心底升起久違的惬意,溫度剛剛好,光線剛剛好,對面甜甜笑着的人兒,也剛剛好。
往日裏這個時辰,扶桑都是要進去添燈的,免得少主公看書費眼,可在門前躊躇了半晌,愣是沒敢闖這個門。
還是流光通透,嗤道:“既然都沒在看書,添什麽添!”
一夜好眠。
次日,樂知許難得醒得早,聽見屏風外有響動,披了衣裳起身,發現時彧正在自己穿衣系帶。
他大概是不習慣自己做這些事,蹀躞帶勒得一堆褶皺,他把手繞到身後去整理,身體扭成一個奇怪的姿勢,也沒能整理平整。
她看不下去,上前道:“我幫你吧。”
“我吵到你了?”
“沒有。”
她來到他身後,幫他整理,“怎麽不叫人來服侍?”
“人多響動大,流光又毛手毛腳的。”時彧輕聲道,“案上有些蜜餞,給你去苦味的。”
她“嗯”了一聲,又轉到身前整理衣領,理畢擡頭,冷不防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眸子裏,有她身後整扇窗子裏的晨曦,柔和而又迷離。
看到他的喉結滑動,目光落在自己的唇上,她鬼使神差地,微揚起頭。
下一秒,期待中的吻卻沒有落下來,只見他倏地轉身,尴尬輕咳了兩聲,耳根脖頸在微光裏,肉眼可見地紅了個透。
“我,我該走了。”
他扔下幾個字,逃也似的出了門。
她一整個傻眼。
這是比她大五歲的男人該有的反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