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031章 第 31 章
他睡意深沉, 稚陵卻熱得再睡不下。心裏記挂着明日有朝會,他需早起,不能誤了時辰, 正遐思中,身後的男人無意識地喚道:“……別走。”
稚陵呆了呆, 甚至他無意識地頂了頂腰,她被他這番動作弄得臉上通紅, 汗濕鬓發,呼吸放輕了一些, 生怕驚他醒過來。
她想,不知他喚的是誰。
是他的母親蕭貴妃麽, 還是長公主, 抑或是誰?
她迷迷糊糊再睡下, 卻不知即墨浔跟着醒了過來。
他今夜原是想在明光殿看折子, 顧以晴站在他跟前研墨。
政務繁多,叫他心浮氣躁, 沉不下心來。
他擡眼望見長案上的硯臺,一灘朱砂,霎時間就想起一雙潔白修長的, 研磨朱砂的手。
那不是顧以晴的雙手。
也是頃刻間,*撇下小山似的奏疏,到了承明殿。
直到站在漆黑的寝殿裏,注視着床帏間睡着了的女子時, 他驀地想着,他如今怎麽連這點兒定力都沒有了。
他踱了兩步, 窗外是依稀的月光,照進來, 一切很靜。
他解了衣裳躺在稚陵身旁時,心裏忽然感到了久違的安定。
甚至他想,明日她醒來看到他,一定會很歡喜。
第二日早上,準點醒過來,天色晦沉,恐要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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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照舊侍奉他穿衣洗漱,束發束冠,卻沒有如他所想象的歡喜樣子。
外間的吳有祿端了朝服過來,稚陵剛擡手碰到天子冕旒,即墨浔的手卻按住她的手背。
叫稚陵如被燙到般要縮回手。
他忽然道:“怎麽不問朕為何而來?”
稚陵尋思,即墨浔昨日也不知有沒有察覺到飛鴻塔裏是她,回頭望的那一眼,叫她心裏打鼓。
可這麽一件小事,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如何,他犯不着還跟她打啞謎。
晦明的清晨,透出窗棂的天光,照着虛空裏細細的塵埃,他眉眼帶着一絲晨起的慵懶氣質,連嗓音都沉啞了些,低沉親昵,不像質問,那麽恐怕是他有什麽事,想告訴她。
稚陵這般一細想後,旋即微笑着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想來便來,怎還要理由?”
這話說的是沒毛病,即墨浔笑了一聲,卻像有些冷意。
只是這樣說來,難道他來不來,都沒什麽分別的麽?
他也不見她有什麽格外的歡喜。他想讓她知道他因為想起她,所以來了承明殿看她——但她沒有問,他怎好自己屈尊降貴地說呢?
可說不出,便悶在胸口,委實難受。
按住她手背的寬闊手掌慢慢上移,挪到她的手腕上。她的腕上什麽首飾也沒戴,光潔細膩,卻讓他覺得,應該戴點什麽好。
要麽,就得掐紅了掐青了……
他恍然回神,在心裏默念上兩句修身克己,呼吸重了一些,稚陵分毫不解他的思量,只仰着頭望他。
他比她高得多,身長八尺有餘,颀長挺拔,便是一般的武将,都沒有他高。
今年他該加冠行冠禮了。稚陵驀然想到。
他垂眸瞧她一眼,松了一直捏她腕子的手,她心裏只當是他欲.望不得纾解,但耐着性子克制,才在言語間顯得有些冷了。
即墨浔的目光在殿中掃視了一圈兒,但沒見着上元夜裏她帶回宮的那盞花燈。
他的眉頭這才舒開了些,淡淡說:“怎麽沒見你喜歡的那盞花燈?”
稚陵心頭一震,下意識瞥了眼藏燈的黑漆木櫃子,說:“過了節,臣妾已收起來了。”
“哦。”他淡淡的,眸色幽深了些。
稚陵拿不準他的意思,結合上下來看,不會是過來抽查,并興師問罪的?
那盞燈,她只在每每入夜時候拿出來,點一會兒,看它亮起,或看看燈壁上描畫的山水,憧憬憧憬大夏朝收複河山的将來,再熄滅燈燭,擦拭灰塵收回櫃子裏。
臧夏說得不錯,人要是真的不惦記,就算擱在眼前,也想不起來;若是惦記,在哪個犄角旮旯、費了山窮水盡的力氣也會找出來看一眼。
即墨浔眉目恹恹,眼角一絲陰翳,之後再沒說一句話,倒讓稚陵更疑惑了,不知道哪裏做得不好,沒有體貼上意。
他穿戴好,登上帝辇,起駕上朝,稚陵目送他去後,扶着殿門前石闌幹,又幹嘔起來,嘔得厲害,叫泓綠擔心害怕,攙扶她回去,說:“娘娘,奴婢去叫太醫來……”
稚陵搖了搖頭,只想到即墨浔說過他不放心太醫院裏的太醫,這個時候,又算得上是關鍵時候,……還是等十五去宮外看看。
稚陵這幾日仍是去的飛鴻塔那邊兒練琴。因她費了不小的勁兒才把那邊灑掃幹淨了,總不能白幹。
她想,只要她練得勤快一些,刻苦一些,早日練好,便不必再尋什麽僻靜無人處練琴,她可以任意挑選什麽風景優美如畫的地方彈琴,任誰經過都不要緊……
懷着這般功利的念頭,她今日,又彈錯了數個音,十分懊惱。
二月開春,冰融雪化,上京城一貫要比宜陵冷得多,這個季節,宜陵城中已有深深淺淺的綠意,但在上京城裏,花樹都還只剛冒出小花苞。
她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這兩日倒是沒遇到經過此處散步的即墨浔了。
甚至連個人都沒遇到,可見此處乃是真正荒蕪的角落。
無人打斷,練起來,琴聲逐漸流暢,她背了譜子,現下已能默彈,偶爾錯音。
雉尾琴琴音清沉而靜,有金石之聲。撫琴一向講究個內外境合一的境界,此時高闊林中,廢舊塔下,薄陰天氣,撫琴獨有一番雅趣。
但她的境界,也就只到這兒了,她只求彈奏指法純熟,不求養靜平心。
不知不覺中,天色将晚,稚陵想着該回去了,背起琴欲走。她走的小路,不是一貫別人走的大路,而只是幽谧小徑,為的就是怕撞上別人。
她忽然瞧見不遠處幾星燈火,燈火照出仆從宮人簇擁裏的一道挺拔身影。
她還聽見了個女子聲音:“陛下聽岔了,臣妾就不曾聽到什麽琴聲。”
那女子一身赤色纏枝蓮紋緞裙,攏着蟬翼紗,眉目妍麗姣好,嬌嗔一聲,便要挽他的手,卻被他冷着盯了眼,避開她,她僵了一僵,沒再敢動手動腳。
稚陵望了眼,便想悄悄離開,雖有茂密草樹遮掩,但只隔着這麽遠距離,她不敢輕舉妄動,就聽顧以晴嬌聲說道:“陛下,您這幾次來,聽到琴聲就去看,卻都沒見到人呀。臣妾想,肯定是那個人,見臣妾得了陛下的眷顧,也想效仿臣妾。陛下英明睿智,一定不會被這小小花招迷了眼。”
稚陵心裏一笑,雖看不到顧以晴是個什麽神情,但她能說出這番話,難道不覺得良心過不去麽?
之所以即墨浔沒看到人,是因為她每每躲得比較快,在聽到他們的動靜後,立即就走,而不是要勾他的小花招。
倘使那個陰差陽錯的倒黴蛋不是她,而是別人,聽到這話,怕是要立即跳出去告發她,哪怕顧不上此前隐瞞欺君的事,也得出一口氣。
……但,宮中哪是講良心的地方。
她幽幽嘆息,趁他們在說話,悄聲地蹑手蹑腳走了。
經過數日在飛鴻塔那邊苦練,她總算能暢暢快快不看減字譜就彈出這支曲子。
二月裏,禦花園中花樹競放。
今日天氣陰沉,飛鴻塔旁生着幾樹梨花,梨花似雪,萬枝綻放,稚陵在塔下石臺撫琴。
不能怪她明知即墨浔偶爾要經過這裏,卻不去找個新的地方,實在是這兩日這裏的梨花開了,開得太好,她不忍攀折,所以舍不得走,甘心冒着這風險來此。
梨花潔白,蕊心一抹淡綠,翠葉華滋。她穿着一身天水青蟬翼紗長裙,裹着銀白狐裘,這會兒一陣風刮過密林,頭頂枝桠亂顫,叫滿樹梨花跟着顫抖,有幾枚花瓣就飄飄忽忽落在琴上。
不知是不是這梨花樹的緣故,她莫名覺得今日琴技大漲,從頭開始彈這支《雉朝飛》曲,琴音從指尖淌出來,叫她覺得和以往彈奏時不同。
她擡手拂去,又落了許多花。
她腦海裏卻想到長公主說,賣琴給她的那個落魄琴師,演奏此曲時,非但引得聽者落淚,還能引得飛鳥徘徊不去。
這曲子委實悲戚。
彈到一半時,驀地響起了兩三聲鳥鳴,稚陵擡眼一看,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只灰色的鳥兒。那只鳥啾啾哀鳴一陣,不偏不倚,跌在她跟前。
稚陵一愣,琴音戛然而止,連忙起身,蹑手蹑腳靠近,蹲下來,那只灰色鳥原來是一只雌雉鳥。
在漢白玉石面上,蹭出一行血跡來,稚陵伸手要碰它,它咕啾兩聲,一雙漆黑圓眼直直望着她,叫她心生愛憐,皺着眉頭,伸手将它抱在懷裏。
她想,總不會是她當真彈琴彈得能引飛鳥徘徊,将這只雉鳥引了過來。
雉鳥在她懷裏乖乖不動,她小心地翻看它的傷勢,左邊翅膀根處一片鮮血淋漓,叫人心疼。
她連忙從裙角撕下一片紗将它傷處纏了纏,正準備帶着小鳥回承明殿,給它找些藥。
忽然滴了兩滴雨點,她才驚覺不好,恐怕是要下雨了。
稚陵沒有帶傘,萬般懊悔,雨點已經嘩啦密密砸下來,她連忙背起琴,抱着受傷的雉鳥,左右一瞧,只能進這飛鴻塔裏躲一陣了。
才這麽片刻時間,她的狐裘上已淋濕許多。塔的第一層,灰塵撲面,她卻從門中遠遠看到了好幾個花花綠綠的人影,其中一個,玄衣挺拔,紛紛急趕向這裏,大抵也是避雨的。
稚陵心道不好,只得轉頭上了塔。
這塔建造已逾幾十年,塔上陳設古舊,她背着琴,吃力爬到第四重,累得夠嗆,在破舊的羅漢榻上,拍了拍灰坐下。
她從窗邊向外眺望,大雨瓢潑,頃刻間升起茫茫白霧,塔下沒有了人影,這會兒應都在一樓避雨。
她嘆了口氣,望着墨一樣的天色,春雨來得急促,将遠近風景全模糊了,只能依稀見到茫茫雨幕中的宮殿樓閣的剪影。
她托着懷中小鳥,輕輕撫了撫它的羽毛,它乖巧任她撫摸,體溫暖和,熨帖在胸口,像一團小火爐。
她小心梳理着鳥羽,側耳細聽,雨聲中還響起了樓下他們的聲音。
“陛下,老奴這就回去喚辇車來接陛下。”
“不必了,這雨來得急,去得也急。等等無妨。”
“咳咳……”幾聲咳嗽,大抵被這裏的灰塵嗆到。
“愣着做什麽,還不掃掃幹淨?嗆着陛下了。”
“陛下,……小心腳下。”
稚陵聽到有登樓聲,心裏一慌,這裏無處躲藏,若迎面撞上,那這些時候躲躲藏藏可不白費力氣了?
一不做二不休,她背着琴,抱着受傷的雉鳥,再次上了三樓,到了這飛鴻塔的最高層。
這最高層,卻似乎有些不同。
她放下了琴和懷中雉鳥,驀地看到破舊的牆壁上,有亂七八糟的塗畫。空蕩蕩的,角落裏有只木匣子,她好奇地打開看看,卻看是兩三只死去僵硬的蟋蟀,一截不知什麽動物留下的手指長的白骨,幾顆顏色各異、形狀不同的石頭,還有火石,彈弓,……
她直覺,這一定是某個小男孩童年時候的寶貝。
因為哥哥也有這麽一只木匣子,裏面裝滿了稀奇古怪的,她不能理解的東西。
這些東西全都蒙塵了,稚陵想,若不是她今天爬上來,也無從得知,飛鴻塔上還有這些東西。
她蹲在匣子前,興致盎然地翻動着,忽然,受傷的雉鳥啾啾叫起來。
稚陵一驚,心道不好,但已聽到有上樓來的蹬蹬腳步聲。
下一刻,颀長挺拔的玄衣身影就出現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