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032章 第 32 章
大雨激蕩, 天穹陰沉晦暗,登上這六重危塔的玄衣帝王,鬓發濕透, 挾着塔外瓢潑大雨的寒氣踏進這第六重塔。
他外衣顏色深深淺淺,淋到雨, 漆黑的發絲黏在俊美面龐上,叫他如日月疏朗的氣質添了一□□人的美豔。
見到是她時, 淡漠眉眼錯愕一瞬,微皺起好看的眉頭:“……”
他身後還跟着幾人一并上來, 卻見陛下他頓住不動,擺手又讓他們下去。
衆人并沒看到是誰, 乖乖退下去, 吳有祿走在最前頭, 也只隐約瞧見一道天水青的纖瘦身影。
稚陵心裏忐忑, 乖乖行禮:“陛下萬安。”
她站在琴旁,琴上坐着一只灰色不知名的鳥, 正是那只鳥發出啾啾鳴叫。
她低着頭,只能瞧見他被雨打濕的玄色錦袍的衣擺銀線繡着的芝草紋樣。
地面積了一層灰,她走過來留下一串腳印, 只見他便也踩着她的腳印,向她走過來。
臨窗觀雨的軟榻,時久年深,同樣破敗不堪, 她剛剛為了坐下,特意收拾幹淨了, 這會兒便宜了即墨浔,他大馬金刀坐下, 才淡淡說:“起來吧。”
稚陵直起身,卻沒看他,即墨浔的視線在她臉上轉了一遭,似有探究,又似在等她開口。
她幹巴巴說:“陛下怎麽來了……”
他漫不經心地擡手,撥動琴弦,弦铮的一聲響,驚得那只灰雉鳥撲騰一下,稚陵連忙要伸手去抱它,懾于他在,收了動作。
他淡淡說:“朕還不能來了?朕不來,何時才會發現朕的婕妤,在這裏遮遮掩掩的,不知做什麽好事。”
稚陵因着心虛,低垂眼睛,聽他的話後,愕然擡眼,這話倒有些莫名其妙——“臣妾在這裏……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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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雨?用得着上到最高層?莫不是聽到朕的動靜,先避了幾層,又避了幾層,最後避無可避了。”
他仍沒有擡眼看她,磁沉嗓音一樣漫不經心,稚陵卻曉得他語氣裏有些不愉。修長指尖輕輕摩挲着琴上雕琢的爛柯觀棋的典故。
稚陵全被他說中,啞了啞,認錯說:“臣妾知錯了。”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錯哪裏了,但認了錯總歸是對的。
半晌,卻不聞即墨浔的回應。
她只顧低頭,又聽見啾啾聲,稍微擡起眼,才見他伸了手指在逗鳥,好一派閑适自在,對她的話,似乎沒聽到。
這般靜了一會兒,即墨浔忽然朝她勾了勾手。
稚陵躊躇着上前,不想,他牽着她的衣袖,稍用力一扯,就把她給扯到了懷裏,旋即只見他慢條斯理擡手撫着她的臉頰,酥癢難受,稚陵大驚,驚道:“陛下!”
這可是白天……況且,況且還有許多人侍候在下面。
飛鴻塔可一點兒也不隔音。
她的手擋着唇,細膩如白瓷的臉龐擦他鼻尖,離這麽近,潮濕雨汽從他身周蔓延開,仿佛染得她身上也潮起來。
龍涎香氣濃烈彌漫,一瞬間,四下竟全是他的氣息。
他英俊淡漠的眉眼近在眼前,修長的手輕易掰開了她的手,繼續摩挲起她的頸項,似乎在量奪這纖細脖頸的尺寸,嗓音低啞又冷漠:“哦,愛妃不想要朕這麽對你麽?”
稚陵被他說得臉色頃刻緋紅:“陛下,……”
只是一瞬,她望見琴,不由自主地想,那他有沒有這樣對別人過呢?倘若有呢?
緋紅臉色又立即煞白。
即墨浔正端詳她的神色,看她臉上乍紅乍白,抽回手去,冷冷松了懷抱:“不想伺候,就下去。效仿別人,欲擒故縱的法子,旁人也就罷了;你也要用。”
恐怕這段時日裏,他每每跟顧以晴就這樣吧?難道在他上來看看是誰的時候,他以為是顧以晴麽?
想必他一定覺得,此處偏僻,他只帶着顧以晴游園游過這裏,所以對她出現在此,他以為她是,和顧以晴那日說的一樣,是“效仿”她要獻媚取寵不成?
是了是了,難怪他剛剛喚的是“愛妃”兩字,而非她的名字。
稚陵心中微微一澀,只是苦于不能把真相說出,以免形象不保,可這會兒被他這麽揣測行徑,實覺冤枉。她難得有了幾分脾氣,從他懷裏下來。
剛剛被他揉弄得軟了身子,下了地一踉跄,不小心撐了一把他的肩膀,肩膀寬闊結實,即墨浔的目光微冷,仿佛在說,她竟真的下來了。
那視線跟着看她抱起了琴,不忘把那只小灰鳥擱在琴上,向他微微颔首,當真轉頭要下樓。
天水青蟬翼紗的宮裙翩跹輕盈,拂過地上塵埃,即墨浔在原地坐着,沒想到她的确如此聽話,不由叫她道:“回來。”
稚陵剛邁出一級臺階,就聽到聲音,只得停下來,卻也只回過身,站在木扶手處,垂着眼睛,發髻微亂,簪的釵子歪了些,搖搖欲墜,疑心是剛剛在他懷裏蹭的。
“準備到哪去?”
這話問得可稀奇,稚陵微微擡眼,即墨浔在那破舊軟榻上坐着,尊貴俊美,與這四周破敝環境,有一些格格不入。
他眉目冷冽,一手搭在小案上,模樣肆意。
稚陵想,她自然是到樓下去,他不讓她呆這兒,樓下也不讓呆了麽?她雖有勾引他的前科,但這回,委實是冤枉了她。
只是他忌諱別人獻媚取寵,所以現在這麽不高興。她一時不曉得怎麽哄他高興,想來她只要不出現,過一會兒,他可能自己就高興了。
她低聲答道:“臣妾下樓去。”
即墨浔聽了,那雙眉皺了皺,卻冷笑了聲:“愛妃吊朕的胃口,吊了一次兩次就算了,次數多了,就叫人不耐煩。……既然做了,怎不承認?難道前幾回,朕聽到的琴音,不是你?”
稚陵微微詫異:“臣妾……”她只好垂頭認下,“是臣妾。”
他手指點了點小案,示意她過來,稚陵抱着琴,緩步上前,把琴重新放在案上。那只雌雉鳥也跟着颠了一颠,稚陵連忙小心地把它抱到一邊。
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番,遲疑着開口:“但臣妾沒有想着吊陛下的胃口。”
即墨浔當然不相信她的解釋。
他只說:“既然苦練了,閑來無事,愛妃彈一首曲子給朕聽聽罷。”
他目光掠過她的臉上,稚陵心裏不知作何想,只好寬慰自己,好歹苦心練的曲子派上用場了。
她跪坐琴前,從開頭彈起來。
琴音幽幽響起。
低抑哀沉,宛轉凄涼。
塔外,大雨蕭瑟,驀地閃電劃破天穹,叫晦暗室中亮了一瞬,緊接着,轟隆春雷滾滾而來。
即便外頭雷雨交加,雨聲激蕩,雷聲轟鳴,她卻半點沒有被雷雨聲驚擾,琴聲行雲流水。
近前那只雉鳥卻不知為什麽,使勁兒撲騰着,發出哀鳴。
稚陵猜測,難道鳥兒通靈,曉得她彈的這支曲子的典故,也與雉鳥相關,所以被琴曲打動……?這樣說來,她也能與那個街頭賣藝的琴師的水平相較一二了麽?她心中自嘲地想了想,怕是不能,那人是為了重病的妻子典琴賣藝,而她……她只是為了讨好她的丈夫罷了。
她一面回憶着譜子,一面分神想着,等彈完這支《雉朝飛》,她以後都不會再彈了——也不會再彈琴了。
琴聲和雨聲交疊,她專注時,即墨浔注視她的眼神卻驀然變得幽深。
他又不是傻子,這開頭的一段,月前,他陪着長公主散步散到了雪竹林時,聽到過一模一樣的。
前幾日他還真當是顧以晴在那兒哀憐自傷,彈起此曲。
召了顧以晴過來彈琴,昨日問她彈的是什麽曲子,她說是……《搗衣》。叫她彈,她又說不會。
等稚陵彈畢,只見那只灰色雉鳥烏黑的圓眼裏仿佛沁淚一般哀傷,受傷的翅膀卻還在費力撲騰着,要撲到她身上來。
稚陵只得抱起它,見包紮的紗布浸濕血跡,心疼不已,便準備低頭重新撕下一截裙擺給它包紮。
即墨浔的嗓音驀然響起:“這曲子叫什麽?”
她擡眼,即墨浔狹長雙眼幽幽地注視她,那視線和先前帶着些許冷漠不同,幽深莫測,像能洞穿了她。
稚陵說:“元旦日,長公主所提起的《雉朝飛》。”
不是《搗衣》。
她低頭扯下紗布,一不小心沒收着力,裙子給扯壞了。
她沒顧得上,忙着給小鳥重新包紮。她其實不擅長給小動物包紮傷口,若不是因為前些年在軍中,即墨浔三天兩頭負傷,她才跟軍醫學着包紮。以往爹爹和哥哥也沒有他那樣,頻頻受傷。
包紮好了,她輕輕放下小鳥,但杵在原地,就只好低頭,心裏祈禱着雨快些停。
可上天分毫沒有聽到她的祈禱,雨勢愈發的急,雷聲愈發的響。
她低着頭,所以沒看到即墨浔眼中閃了閃,那幽深的目光,幾乎轉瞬,卻成了一抹憐惜。
他又向她勾了勾手,稚陵這回警醒着,小步挪到他的跟前,卻離得有些距離,不至于他伸手就能把她扯進懷中。
可她剛停下腳步,即墨浔幽幽地問:“朕是什麽洪水猛獸麽?”
稚陵臉色一陣一陣白,覺得他今日格外喜怒無常。這話,還有些言外之意。
她只好又靠近了一步,他坐直了身,拍拍他的膝頭:“坐這。”
稚陵愕然擡眸,反應過來時,已坐在他膝上,被攬在熾熱懷抱中。
他的手背青筋畢現,修長有力,箍着她的腰身,緩緩上移。
他溫柔捧住她的雙頰,逼得她只能與他四目相對。
這時候,她才看到他神色柔和下來,眉梢眼角,含着些愧疚的憐惜心疼。
他的雙眼漆黑深湛,纖長黑睫投下陰影來,他輕聲問,嗓音微啞低沉,像被擦拭模糊了墨痕:“為什麽躲朕?朕讓你害怕?”
離得近,堪稱完美的一張臉近在寸厘,叫稚陵恍惚想起,大夏朝坊間傳說,先帝的蕭貴妃是世間絕色,仙女下凡般的人物。她沒見過蕭貴妃,但見過先帝,先帝容貌平平,——她從即墨浔這張臉上就看得出,蕭貴妃一定傾國傾城。
所以傾國傾城的蕭貴妃,她的兒子,也長得這般攝人心魄。
她失神時,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探到她的唇畔,她一開口就不小心碰到這手指尖,頃刻他的眸光又暗了暗。
春雷滾滾,她沒處可避,沒處可逃,更不知再找什麽理由搪塞他的詢問。大約是她這番躊躇又讓他不滿,那雙漂亮的鳳眼一凜,緊接着,他的面龐靠得更近,呼吸一浪一浪覆在鼻尖。
他逼近她,越逼近,她心中越是跳得厲害,铮铮一聲,她的後腰已被壓到琴面上,她慌忙說:“陛下,琴——琴要壓壞了。”
他唇角卻彎了彎,嗓音仍舊低啞:“回答朕。少顧左右而言他。”
哪怕那只小灰鳥急得上蹿下跳,啾啾亂叫,他分毫不理會,也不許稚陵理會。
琴要壓壞了,稚陵心疼好琴,勉強撐着力氣,只得雙手死死環着他的腰,免得自身重量壓壞了它,卻還是惹得琴弦低響,她小聲說:“臣妾是因為……曲子沒有練好,彈得不好聽,怕,怕被人聽到,所以在僻靜處練曲子。”
這理由簡直叫他氣笑了,低啞的嗓音落在她耳邊:“哦,所以為了這個,你三番兩次躲着朕,是不是?朕就說怎麽近前一看就沒人了,阖宮上下,還有誰敢見了朕就走的?”
他仍壓着她,這回是直接把她壓倒琴上,鋪天蓋地的吻如這場大雨般密密匝匝落下來。
他吻了吻她殷紅的唇,細白的臉頰,連臉上一顆小小的痣也吻了又吻,愛不釋手。
稚陵還挂心着身下的琴,低聲連連道:“陛下,琴,……”
“琴壞了朕再賞賜你幾張。”他兩手捧着她的臉,覆在稚陵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或許也是吻的。
他回想起那個雪天,在落雪的靜谧竹林中,遠遠兒望見個烏鬟鶴氅的姑娘在蕭瑟寒冷的野亭裏練琴。那時候,她還彈得不夠好,斷斷續續的,可能有些氣餒,幹脆趴倒在琴上嘆氣。率真又可愛。
琴也像現在被她這麽壓着一樣,铮铮七弦齊發出響聲來。
他那時怎麽沒想到是稚陵。
他鮮少見到她的這一面。印象中,她一直乖順聽話,對外是端莊賢惠,守禮守矩,凡是在人前的禮儀,從來挑不出一絲錯處。
所以他想象不出她會有遇到小小困難而直嘆氣的一面。
他早應該想到,只她如此記挂着他的話,連他随口一說想聽那支曲子,立即躲着人巴巴兒地練起來。
她又生怕他在她練好之前發現了,所以……躲着他。
怪不得看着顧以晴怎麽也不像。果然不是她。
他又想,若今日這只鳥沒叫出聲,他要何時——何時才發現真相?
顧以晴蒙騙了他;她竟跟着也蒙騙他。
一想到這些時日,他錯認了人,剛剛還又誤會她,他眼中心疼之色益發深,輕輕地又吻了吻她的唇瓣,說:“世上哪有那麽多完人,朕小時候學劍,也做不到看一遍就會了。朕的稚陵已經足夠好了。而且……”
他頓了頓,再次吻了吻她的嘴唇,含着唇瓣,呢喃不清的音調落在耳中:“而且可愛。”
她聽得心旌搖曳,卻又心頭酸楚,含糊不清說:“就算真是顧美人,也沒什麽兩樣吧。”
即墨浔神色微變,稚陵意識到說錯了話,從獻媚取寵的忌諱犯到了争風吃醋的忌諱,她咬了咬唇瓣,目光低垂,心想着,算了,犯就犯了,這話她已經悶了很多日,都要悶發黴了。
即墨浔和她對視片刻,稚陵正當他要生氣了,誰知他的神色自個兒緩下來,輕輕扳起她下巴,迫得她只能仰着臉,把嘴唇送到他唇邊去,被他輕咬了一口,含笑說:“朕可沒像這麽對她過。”
他的另一只手,緩緩下挪,沿着剛剛她撕下布條包紮小鳥的那條裂痕,用力一撕,這條天水青的紗裙頃刻撕成兩片兒。
他擡手解了她的狐裘,墊在身下,怕磕碰到她。
窗外大雨瓢潑,不知雨聲能不能遮掩他們的聲音,稚陵被他扶着肩膀狠狠吻了好一會兒後,他身子伏在她身上,喉結恰對着她的臉,只要側過臉,就能吻到。
她輕輕吻了吻那滾動着的凸起的喉結,身上的男人一僵,旋即,狂風密雨般發起狠地吻着她頸子,吻一陣,便劇烈地喘息一陣,再吻。
她委實受不住了,直求饒:“陛下……陛下……”
她扭着身子想躲,不知怎麽,覺得他今日分外厲害些,難道是因為,現在是白日,而且不在寝宮裏,吻她有別樣的新鮮?還是因為他這些時日憋壞了?
他以前,很能憋的。想到這裏,稚陵不禁莞爾一笑,卻被他狠狠吻得笑不出了。
她實在不知怎麽讓男人快些結束,越求饒,他越有狠勁兒,身下狐裘已浸濕了汗水,——即墨浔像是三月不見葷腥的餓狼。
她被吻得腦袋空空。
“喜歡麽?”
“……喜歡。”
“……”她腦子一片空白,身子始終緊繃,繃成了一張拉滿的弓,她喘着氣,好容易尋到一個間隙,忙不疊求饒:“哥哥,饒了我吧……。”
即墨浔從沒聽過她喊他哥哥過,一瞬間氣血下湧,愣了愣,戛然而止。
終于結束,稚陵魂飛天外,好容易回來,望見一地都是她裙子的碎片。
那只鳥一直在上蹿下跳,等他們分開,忙不疊跳到稚陵的腿邊,又跳到她胳膊上。
即墨浔皺眉問:“這只醜鳥從哪裏來的?”
雌雉鳥啾啾直叫,似表不滿,稚陵尋思,說它醜就太過分了,抿了抿唇,老實交代:“剛剛在樹下撿到的……”
他大抵是想緩和些尴尬,唇角翹了翹:“怪醜的。”
稚陵已累得沒什麽力氣,偏偏雨還沒有停。
不知不覺過了這麽久,她有點兒餓,輕輕撫了撫肚子,動作落在即墨浔的眼中,他的目光一深:“不如把它烤了。”
稚陵見他當真要掏出匕首來,吓了一跳,那只雉鳥也吓得往後一跳,躲在稚陵的衣襟跟前,稚陵小聲說:“陛下,這小鳥與臣妾有緣分,臣妾想養着它。”
即墨浔說:“它又不是什麽名貴的鳥。你若想養,朕改日叫人挑些名貴品種給你。”
稚陵一愣:“陛下,它雖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可是它乖巧可愛,而且親近臣妾……”
即墨浔微微蹙眉,投了一眼,看着那只鳥,它已經吓得撲騰跳下軟榻,又撲騰幾下,跳去了旁邊不遠處,稚陵起身要去抱它,卻看它恰好跳進角落裏那只舊木匣子裏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