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 章
第 95 章
這場大雪已經下得夠久了。
顧連清擡眸看着天空, 時至今日,她已經厭倦了這一切。于她而言,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才是最好的結局。
此時此刻, 只要她一聲令下, 整座宮殿都要被夷為平地。
頓時所有的朝臣都抱團在一起,一致對準了羅家的人,分明從前在朝堂上都要吵得天翻地覆, 掐得你死我活,可是這一刻他們反而團結了。
顧連清看着衆人,唇角微微揚起,只有在死亡面前,他們才會如此。
可也到此為止了。
她高高地舉起手臂,不少人眼中都透露出恐懼和不甘。
謝景安被按壓得死死的, 可是他唇角的笑從未消散過。
原來,顧連清的心底和他一樣的瘋狂, 哈哈哈哈,難怪當初父皇會将她指婚給自己,哈哈哈哈——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游木把裴恒之扶起來, 看着眼下的場景, 也有片刻恐慌, 不知該怎麽辦。
他有好多話想問裴恒之, 可身為下屬又沒有資格質問主子。
裴恒之勉強才站直身子,他看着顧連清的身影, 在大雪之中是如此的單薄又是如此的孤寂。
這些日子,也不知是不是人年歲大了, 他腦海中總是會回憶起他們從前的時光。
從前在裴家的時候, 他記得她會買栗子酥給他吃, 他還記得就是胸口的這支簪子,她收到了會很高興。他更記得每每讨論朝政晚歸,栖月閣都會留着一盞明燈等他回來。
栖月閣……那是裴府裏看月亮最方便的地方,中秋月夜,那兒看見的景色便像是圓月栖息一般,與她的氣質極為相配。
其實,他也并非完全是在婚後才愛慕上她的。
很早之前,他與謝景安同為顧家未來的女婿之時,便常常相邀,一道出游,有時,也會叫上顧家兩姐妹一起,想着未來都是一家人便可提前熟絡熟絡。
可那時候的顧連清格外恪守家規,甚少答應邀約,只偶爾陪着謝景安出游也是薄紗遮面,而他也志在位高,除卻初時的好奇之外便不甚在意。
可如今,裴恒之亦是看着這漫天的大雪,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也會心甘情願地放棄唾手可得的皇位,甘願認輸。
他早便猜到了今日。
前些日子,他便聽聞宮中嫔妃犯了舊疾需要大量丹藥,原本以為不過是一樁小事。
但太醫院來人說是新來的顧娘娘常常心口悶痛,他們診治開的藥方都不見效,只有那道士煉的玄黃丹才能止住片刻。
他自知那并非真的是什麽靈丹妙藥,也治不得顧連清身上的蠱毒,怕就怕是她被道士哄騙,沉溺于什麽修仙的神話,這才如此瘋狂地吞噬丹藥。
他不希望顧連清沉溺于此,可當他真的走到了顧連清所在的長樂宮之時,卻忽然想起,她母親本就是醫家出身,當初她來南杭治疫病還帶了藥方來,她即便不通醫術也不可能不懂那丹藥并非什麽治病良方。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另有他用。
這玄黃丹還能有何用?
裴恒之緩緩閉上了眼,他終于知道原來她真的是一心求死。
他本以為她想當皇後不過是為了挑撥他和謝景安的關系,至多是想惡心顧溶月,她想把他們當初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一點一點地讨回來,他以為她只是想看着他們互相厮殺,争權奪利的醜态,那他成全她。
可是……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從頭到尾她都不曾将他們任何一個人放在過眼中。
她已經厭倦了這個世界,厭倦了這一切。
就如當初她躺在栖月閣的那張搖椅上一般,她……早已心如死灰,根本不在意他們最後厮殺的結局是什麽。
她只是想讓自己能夠徹徹底底地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他們。
顧連清……她從頭到尾的願望都是離開他們,也帶走他們。
雪花太大了,從天空之中飄落,已經開始在地面上蓋了厚厚的一層。
顧連清的手臂上都積滿了潔白的雪花。
她想在這樣的漂亮的雪天裏死去也未必不是一種幸事。
顧連清緩緩将手放下,眼見羅家的人就要把火藥點燃。顧連清唇角的笑容凄婉又釋懷。
所有人都該感謝她,她終于幫他們結束這一切痛苦了。
只聽“嘭”的一聲巨響,遠處便有巨石炸開。
那些愣怔的大臣侍衛們也終于回過神來,這個素日裏被人輕視看不起的女人竟然是真的要和他們同歸于盡。
而她自己也站在那兩對石獅子中央,只等所有的火藥都點燃,她也将成為這煙火中璀璨的一瞬。
“瘋子!”
“她瘋了!”
忽然便有人回過神來,破口大罵,然後趕緊撲上去阻止,反正阻止也是死,等着炸也是死,何不争取一線生機。
顧連清就靜靜地看着他們争奪着,偶爾耳邊會有巨石的響聲傳來,這便是死亡的樂章。
她看着這混亂的世界,胸口的疼痛越發難忍。
蠱蟲在她體內游走,讓她渾身發軟,恨不得此刻便離開這個世界。
她閉了閉眼,從懷中掏出一支火折子,還有一包小小的火藥,那是她單獨留給自己的禮物,一人足矣。
她輕道:“思顏,娘親來看你了。”
顧連清自己點燃這火藥,她唇角帶着笑,看着那引線越燃越短,她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再也不需要苦苦煎熬了。
她看着那火花在這雪天裏綻放,只需片刻她便可以和她的女兒團聚了。
可忽然她整個身體被人撲倒,跌進冰冷的雪地裏,還在地面上狠狠地摩擦,那小小的火藥包也被狠狠地扔了出去,在空中“嘭”的一聲炸響,在空氣中彌漫出了紅色的煙霧,還沾染了血腥氣。
顧連清趴在地上,身上還承載着重量,血花糊了她滿臉,她愣愣地感受着這一切。
許久都未能回過神來,只有心口的蠱蟲瘋狂地湧動肆虐,渾身的血液幾乎倒流。
“主子!”游木驚呼一聲。
像是要把所有人的魂魄都給叫回來。
裴恒之壓在顧連清身上,面色蒼白如紙,額角冷汗涔涔,右肩的手臂已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了一個空洞洞的血窟窿。
可是他已經很滿意了,至少還有命在。
他微微擡起頭,看着身下的顧連清,她的眼神充滿了震驚和不敢置信,雙眸毫無焦距地目視前方。
裴恒之輕輕地扯了扯唇角,勉強放柔了聲音哄着她道:“若是我此刻說我當真是後悔了。你會信嗎?”
他看着顧連清,他真的是後悔了。
後悔當初還未娶她之時便該同她多熟絡些才好,後悔新婚之夜應該善待她,更後悔娶了她之後應該如她所說将她放在心上,更後悔……他有千萬種方法可以走到皇權之巅,又何苦用自己心愛之人的痛苦換來一時的捷徑。
他已經失去過她一次了,他知道這些話便是對旁人說上千遍萬遍,也不會有人再信了。
可今時今日他是真的後悔了。思顏走的那一天他便知道,他錯了,他真的是錯了,他再也沒有機會挽回了。
他知道她籌備那麽多玄黃丹之時想的并非是阻止她,而是若她真的想報仇,想殺人,即便是要他的命,他也會成全她。
可是她能不能不要再在他眼前消失了。
能不能……不要這麽對他。
“清兒,你該活着的,該死的人是我,也只是我。”他用盡最後一口氣道。
然後頭顱便直直地倒在顧連清的肩上。
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身上也有無數的血跡在緩緩浸染顧連清的衣裳。
耳邊,心口,頭顱之中,到處都是哀嚎和悲鳴。
顧連清睜大眼睛,看着這雪幕,她勉強伸出手,觸碰了一秒鐘那碩大的窟窿,那裏透着血液的溫熱和皮肉撕爛的殘忍,她猛地收回手,整個人都在顫抖,手指更是抖如篩糠,她的眼底忽然便酸澀了,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
“主子!”游木也趕緊從震驚中回神,然後三兩步便跑到裴恒之身邊來,把人抱起來,“太醫!快來太醫啊!”他的聲音在這雪幕和混亂的人群之中穿梭。
顧連清身上的重量一輕,她直直地望着天幕,大雪飄落如楊絮,一片一片地落在她身上,她臉上,她的額頂,她感覺到額外的寒冷。
恐懼将她侵襲,心髒傳來一股不可名狀的痛楚。
她揪着心口的衣裳,蠱蟲瘋狂撕咬。
她繼而又大笑,她蜷縮在這雪地裏,瘋狂地大笑,眼淚從眼眶之中滑落。
顧連清便笑啊,笑啊,她看着這紛飛的大雪狂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