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章

第 101 章

皇宮的西南角, 蛛網密布,仿佛是多年不曾見過太陽。

一座陰暗的宮殿裏。

靠窗的位置擺放着一張老久的竹搖椅。

裴恒之就坐在搖椅上,遙遙地看着窗外的太陽。他鬓角已經華發叢生, 容顏也近乎常人十倍百倍地衰老。

他老了, 細細數來,今年已經是顧連清登基的第十個年頭。

聽說她做得很好。

游木上回來彙報的時候,還提起西北有戰神坐鎮, 盛京有女帝撐腰, 這北明王朝竟是在兩個女人的手中迎來了又一次盛世。

裴恒之看着窗外的太陽, 唇角微勾。

他就知道他的妻女都不會是一事無成的懦夫。

其實,他當年禪位給顧連清, 也并非一時興起。

一來, 那時的他被紮傷了心肺之後便常常呼吸難受, 實在是心神不濟,再加之當日為救顧連清用陰陽蠱轉移了她的傷痛,每每入夜時分,他都要忍受萬蠱噬心之痛, 也是那時, 他才知道顧連清這些年有多痛。

二來顧連清有權,也有人願意支持她。不論是當初的羅如梅徹底将她推入權勢争奪的漩渦, 還是後來羅家願意扶持她,這些年, 顧連清已經逐漸有了自己的勢力。

她不再是一個借着叔父兵力來維持體面的大小姐, 也不再是……他身邊沒有實權的少夫人。

她觸摸到了權勢, 有了自己的心腹。

三來, 她也不是蠢貨,比起別人, 裴家的這些家臣對她也算是心悅誠服。

是以沒有人比她更合适坐上那個位置了。

裴恒之看着這窗外的陽光。

他這一生,争奪無數,算計無數,權勢之巅,他還有何處不曾去過。

可誰能想到最後他卻心甘情願被困守在這小小的一個角落裏。

裴恒之看着窗外的陽光,扯了扯嘴角,眉眼舒展開來。

忽而一陣涼風吹過,裴恒之便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他的身體也蒼老了,虛弱了。

這一咳仿佛要将他的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般,整個胸腔都疼得厲害。

裴恒之捂住唇瓣,想開口喚人卻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

只見眼前忽然出現一個雪白的瓷杯,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握着,裴恒之咳嗽的動作微微一滞,面頰漲得通紅。

不用擡頭他就知道來人是誰。即便相隔那麽久,他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顧連清見他還是難受,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扶着他喝完了這杯水。

裴恒之喝完水,整個人還是有些懵。

他是不願意她看見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的,就如同一個活在陰影裏的可憐蟲。

可她來了,他又舍不得趕她走。

他低着頭根本不敢看她。

顧連清放下杯子,掃了一眼他單薄的衣裳,細心地把窗戶關小了一些。

她站在窗前,不遠不近地看着他,他已經老了。

華發叢生,眼尾皺紋深深。

細細數來,已有許多年沒見了。

有許多事,她不可說不知,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沉默地接受着,就如同她知道自己蠱毒多年未犯,卻不再追根究底到底為何。

顧連清看着窗外的太陽,秋日的陽光是那樣的燦爛。

她唇瓣輕啓,将自己今日前來的目的告知:“思顏要同烏北成親了。”

裴恒之的身子一頓,猛地擡起頭看向顧連清,她站在陽光裏,仿佛沐浴着聖光,容顏依舊,時光似乎并未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

顧連清回眸看向他,二人四目相對,時光好似昨日一般。

她輕道:“這門親事我同意了。今日也不過是來告知你一聲。”

到底是孩子的父親,也該知會一聲。

裴恒之的眼睫微顫,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最後卻還是什麽都沒說。

顧連清也無所謂于他答不答應。他今時今日在此飽受折磨,也不過是同當日的她被囚困在栖月閣一般,他的意見已經不重要了。

裴恒之似乎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

緩緩又把頭垂了下去。

顧連清靜靜地看着,伫立了一會兒,沉默填滿了二人之間的空氣。

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

陽光在兩人之間偏移。

好似抓不住的流水,帶走了他們最後一點體面。

顧連清看了一眼他空蕩蕩的衣袖,垂了垂眸,罷了,何苦再同一個病人計較。

她站直身子,看着裴恒之垂垂老矣的模樣靜默了片刻,輕道:“我走了。”

裴恒之并未有多少動靜,從頭到尾他都不曾開口。

顧連清從他眼前經過,淡黃色的宮裝明媚而又不失威嚴,裴恒之的眼眸微微靜止,他知道這一聲走了是何意。

他們沒有往後了,這便是訣別。

“清兒……”

忽然一道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顧連清的腳步微頓。

門外的陽光很好地落在她肩上,頭上。

她忽然想起,大婚的那天她也是在新房裏枯坐了一夜,然後才等來了這遲遲升起的太陽。

裴恒之看着她的背影,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奢侈。

顧連清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着門外的陽光,多好的陽光啊。

明亮卻又不傷眼,柔和卻有力量。

她輕道:“有空出來曬曬太陽吧。南安湖的荷花開了。”

話落,她便離開了。

裴恒之看着她的背影在模糊的世界裏遠去。

房間裏就剩下他一個人。

原本早就習慣了的孤獨不知為何這一刻忽然就侵襲了他。

“南安湖的荷花……”這曾是他對她說過的話,原來她也記得……

心口猛地就疼了起來。

那年南安湖荷花盛開,她在人群中巧笑嫣然的場景仿若時光剪影,不住地在眼前回放。

他還記得她依靠在美人靠上,陽光灑落在她眉眼間,長長的羽睫在她眼底打下一片陰影。

他還記得她在前面張揚着跑動的模樣……

他還記得栗子酥,記得南杭知府衙門裏她一身髒污表情擔憂地奔跑過來的模樣。

原來他們之間曾有那麽多回憶……

他心口的蠱蟲忽然便異動了起來,疼痛從心髒蔓延到五髒六腑,再到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整個人吞噬一般。

他看着顧連清越來越遠的背影,伸出手想抓住她,可一不小心便直接從搖椅上摔了下來,身上每一處的疼痛都無限放大。

冰冷的地面更是讓他感受到徹骨的寒冷。

他已是朽木之軀,身體虧損嚴重,他想爬起來,可就連這小小的願望都做不到,他只能看着顧連清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徹徹底底地走出他的世界……

而顧連清出了門,心口也微微顫動,刺痛了一瞬。

她停下腳步,緩緩地看着這大好陽光,往日不可追,也不必追,她會往前走,大步不回頭。

*

昌明女帝二十七年。

先帝裴恒之薨逝。

他汲汲營營一生,從臣子再到帝王,于人生最輝煌之處心甘情願地敗落,最後居于一方小宮殿,終老一生。

顧連清看着吏部給他的谥號“隐”,眼睫微動。

他這一生的榮光大抵都在前半生為人臣子攪弄風雲的時候,那時的他意氣風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而稱帝之後他便如最高處的雲蘿不斷下墜,在皇宮的角落裏茍延殘喘餘生,并無多少政績。

這個“隐”字也算得上诠釋了他身為帝王的一生。

顧連清長嘆一口氣,最後在奏折上落下一個字,“準”。

新年夜。

顧連清在國宴之後,一個人出去靜靜地走了走。

天空中忽然飄飄搖搖地下起了大雪。

顧連清擡頭看着天空,她這一生與雪有關的時候實在是太多了。

盛京的雪,南杭的雪都見過,最終穿過了層層疊疊的障礙才走到了今日。

她高高地站在這城牆之上,俯瞰衆生,面容肅穆,氣質威嚴。

往後這權力之巅,便由她一人走下去。

她稱帝為王,是這世間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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