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章
第 102 章
“恒兒, 恒兒!”
耳邊不滿的催促聲不斷響起,裴恒之猛地回神,只見眼前一片鮮紅, 滿屋子的紅綢喜字, 到處都是衣着喜慶的賓客在,喧鬧吵嚷着。
裴恒之愣怔在原地。
這是……他成親當日?
他微微垂眸,瞥見自己的雙手, 不是已經皺巴幹癟, 老去了的皮膚, 而是緊致的肌膚,就連右手也還在。
旁邊的裴夫人推了推他, 甚為不滿道:“你這孩子, 這會兒走什麽神呢?”
裴夫人一邊同來來往往的賓客笑談敬酒, 一邊側過臉催促自己兒子道,“都快戌時了,到底也是新婚,你也去新房裏看一眼吧。”
裴恒之看着四處笑容滿面, 同自己祝賀說着喜詞的賓客, 神色恍惚,他真的重生了?
“都看着呢, 快去啊。”裴夫人催促道。
裴恒之一甩袖,轉身便要朝栖月閣跑去。可在人群之中, 卻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司南高舉酒杯, 看着他遙遙祝賀, 然後一飲而盡。
裴恒之腳步微頓, 身後是母親催促的聲音,他垂眸擡步然後出來前廳, 往後院跑去。
這一路的房屋擺設他都極其熟悉,尤其是這條長廊,裴恒之幾乎都能回想起從前他和顧連清手牽着手并肩行走的場景。
他做夢都沒想到還會有今天。若這一切當真有重來的機會,那他和清兒……
明月的清輝灑落在他的身上,裴府後院,同前廳的熱鬧形成鮮明的對比,一襲紅衣喜服在這夜晚的長廊中奔跑竟是格外驚豔。
裴恒之好不容易趕到了栖月閣,看着這熟悉的場景,他停下腳步,扶着門框,呼吸急促,臉頰都是通紅的,額角還有薄汗。
栖月閣裏留下來的丫鬟婢女極少,看不見什麽人,只能看見那廂房裏燃着明亮的紅燭,幾乎要将整個夜間都照亮。
裴恒之緩緩走到門口,看着這扇房門,不知為何到了這一刻,他反而心生怯懦了。
只要他打開門,他便可預見上輩子的場景,他幾乎都能回想起顧連清看見他的那一瞬,眼裏的光亮一點一點的消失,從喜悅到震驚,最後到失望,絕望。
他不想看見她那樣的目光,他還沒想好到底要怎麽面對她。
裴恒之抓緊了門環,頭靠着門框,微微閉眼。
是進還是退,所有的抉擇便只在這一刻了。
*
寂靜的新房裏,紅燭搖曳,時不時發出細微的輕響聲,火花四濺。
顧連清端坐在正中間的喜床上,這一身喜服和鳳冠加起來笨重繁瑣得很。頭和脖子都給她壓疼了,可她還是直直地挺立着。
厚重的喜帕蓋住了面容,悶得讓人有些喘不過來氣,她垂眸從蓋頭下面看着自己的雙手,玉指蔥蔥,還握着一塊羊脂玉。
顧連清垂着眸,眼睫長長地顫動着,在她嬌嫩的肌膚上打下一片陰影,叫人猜不出她的情緒。
裴家的後院裏,一裏一外,一站一坐,這場景叫人看了也新鮮。
司南帶着人來的時候也并未有多少欣賞美景的心思,只是想早早地把差事辦好。
這太傅之子雖說是答應了換人,可沒到最後一刻,誰知道他會不會變卦,更何況,顧家大小姐……司南垂眸,罷了,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便好。
裴恒之聽見聲響并未回頭,他緊緊地握着門環,只是到了這一刻便是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深呼吸一口氣,所有的思緒在一瞬間又複歸平靜。
他能做的……不過是稍稍一用力,便看見了房中的一切。
裴恒之擡步踏入,轉身又将房門關好,司南同旁人的臉也在這門縫中逐漸消失不見。
他深呼吸一口氣,回眸看着床榻上的人一步步走近,然後在床前站定。
顧連清的手指微微一緊,她在喜帕下看見那雙黑底紅靴就站在自己床前,離得那樣近,讓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來人身上的氣息。
時間一點一滴地在兩人之間流逝。
裴恒之看着那頂喜帕,他從未想過還能有重來的一天,長樂宮裏,他看着顧連清的背影在自己眼前消失,他便以為這一生大概結局就是如此了。
她不會原諒自己,而自己也沒有機會與她再見了。
他們會彼此思念,也彼此遺忘。
他的手緩緩地摸上那帕子的一角,修長的手指都在顫抖,上天垂憐,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他都能預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可是沒關系,他做好準備了,這一次他會好好待顧連清的。
鮮紅的喜帕一揭開,露出了顧連清那張清麗的容顏。
明亮的燭光顯得有些刺眼,她微微閉了閉眼睛才緩緩擡眸看向裴恒之。
他都已經做好準備她會鬧了,至少是失望的表情,可顧連清看着他卻是很平靜。
她不過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然後又緩緩垂下眼眸,然後靜靜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羊脂玉,輕道一聲,“裴公子。”
裴恒之怔然,忍不住喚了一聲“清兒”。這一聲呼喚裏帶着無盡的思念和愛意,若非多年相處,絕對喚不出這般飽含情意的話語。
顧連清眼睫微動,輕嗯了一聲,兩個人誰也沒有大吵大鬧,更不曾哭哭啼啼,毫無體面。
顧連清見他還愣在原地,只是緩緩起身,走到一旁的喜桌邊,然後放下手中那塊萬分喜愛的玉佩。
她看着桌上的合卺酒,扯了扯嘴角,道:“想來也沒必要喝這杯合卺酒了,裴公子若沒有別的事,我便先洗漱去了。”
頂了一天都冠子也覺得累了。她将冠子取下,然後将頭發散落了開來,看着緊閉的房門,緩緩上前。
裴恒之微微回神想攔住她,可只見她打開房門,也不曾有任何的震驚和尖叫。
顧連清看着司南和他身後的人,只是開口道:“夜深了,我想洗漱了,恰巧是你們在便給我打些熱水來吧。”
司南也被眼前這一幕弄糊塗了,“顧姑娘?”
顧連清揚了揚唇,道:“你該喚我裴夫人。”
這句話一出口,不僅是司南,裴恒之也愣在原地,她知道,她都知道!她甚至就這般接受了這一切!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然後看着顧連清沖着司南莞爾一笑,再緩緩關上房門,走向梳妝臺替自己梳理頭發。
從頭到尾,她都平靜且淡然得不像話,裴恒之看着桌上那塊被她随手放置的玉佩。
他多少是知道這塊玉佩的來歷的,上輩子顧連清也是緊緊地攥着她,直到最後換嫁的事情被揭露,她才心如死灰地摔碎玉佩,想必這塊玉佩在她同謝景安之間有着不輕的分量,可現在它就那麽随意且孤獨地躺在喜桌上,同那些瓜果桂圓一起,顯得廉價又不堪。
顧連清看着鏡中的自己,平靜又冷清,再看着身後還傻站在原地的裴恒之,扯了扯唇角。
這世上哪裏會有什麽重來一次的好機會呢?
如果有,又憑什麽只給他們呢?
裴恒之看着她的背影,愣愣地往前,他有太多的震驚和不理解想問,也有許多的秘密不知該從何處說出口。
他看着司南當真命人替她打來熱水洗漱又看着顧連清怡然自得地接受這一切,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到顧連清身後,張了張嘴啞聲問:“你……都知道了?”
顧連清洗漱的動作一頓,知道?知道什麽?是知道他們這些人籌謀換/妻還是知道……裴恒之重生了?
從他開口喚她“清兒”的那一刻她便猜到了。
他們夫妻十幾載,那般熟悉,他一開口她便知道,原來重來一次的人不止自己。
更何況,從前的他不喜歡她,至少新婚夜不可能喊出這般柔情的稱呼。
顧連清緩緩地将面上所有的胭脂都擦拭幹淨,露出了她原本的面容,清爽而又端莊。
她緩緩站起身,然後回頭看着裴恒之,“公子若沒有別的事,我便先睡了。”
也勞累一天了,她沒有心思在這時候同他争吵論斷。
顧連清越過他,就要将床榻上的桂圓紅棗收拾幹淨。
可他卻一把拽住了顧連清的手臂,直直地看着她那雙清亮的眼睛,嘶啞地問道:“你是早就知道了今日的偷梁換柱還是……也回來了?”
說到最後,他喉間都幹澀了一瞬,如果她也回來了,那他們之間還能重來嗎?
裴恒之心下一沉,看着這張年輕又潔淨的臉龐,不,他不允許。
顧連清擡眸看着他,“有區別嗎?”
裴恒之心口一涼,只聽她續道:“等過些時日,風頭過了,我便會自請下堂。”
她掙出自己的手臂,“裴公子,你們想要的都到手了,我就不陪你們繼續玩下去了。”
上輩子她玩過,即便是最後稱帝也不足以讓她忘卻那十年之間的痛苦。這輩子她換個活法兒,等風頭過了,她就帶着父親離開這兒,就去南杭,去那間小院,過他們自己的日子,這盛京的陰謀詭計就留着他們自己享受去吧。
“可我不會放手……也不會休你。”裴恒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顧連清揚唇,“也無礙,那我就等着有一天看着你怎麽一點一點地被蠱蟲蠶食幹淨,老死在皇宮的某一個角落,反正最差的都走過一遭了,也無外乎是我這條賤命陪着你們玩兒。我有什麽好怕的呢。”
“清兒……”他再喚一聲,想說他再也不會那般對她,可顧連清卻根本不想聽他的話,直接轉身收拾好桂圓紅棗,躺下安眠。
裴恒之靜靜地站在這屋裏,他緩緩地坐在床邊,看着顧連清那張熟睡的容顏,他以為他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甚至都想好了要如何善待顧連清,可是……老天給了他機會卻又不太多。
他靜靜地在房中坐了一夜,看着那搖晃明亮的紅燭。
他将用他這一生來彌補上輩子的虧欠和罪孽。
往後餘生,只等她一個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