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告白
告白
像是料定了表白完會有人起哄, 池潇俯身抓住酒杯,在桌面上不輕不重地磕了兩下:“我說完了,可以了吧?”
他很清楚, 明燦一定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這個大冒險是對他的懲罰,不應該把她也拖下水。
他真怕有沒眼力見的起哄讓明燦給回應,那樣和欺負女孩子有什麽區別?
而且, 他也并不想聽她的回應。
不論怎麽考慮, 剛才他都應該喝酒,不應該接受這個大冒險。
可是在那一刻,沖動淹沒理智,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 已經說出口了。
所以, 他只能在事後這樣找補。
用冷淡的, 甚至有些不耐煩的語氣, 一錘定音, 将場面控制住, 也将方才的告白,徹底釘死在大冒險上。
只是大冒險,不是真心話。
眼見池潇像是被這個大冒險惹煩了,勉強完成任務之後, 他眼眸覆上寒霜, 整個人好像又回到了之前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雕狀态,男生們自然不敢再鬧騰,岔開話題, 很快開啓了下一輪游戲。
明燦從頭到尾沒有說話, 好像參與了剛才那場大冒險,又好像被摘得一幹二淨。
她總覺得, 剛才那輪游戲,池潇似乎是擔心她被懲罰,才擋在她前面報了一個危險的數字,替她輸了這一局。
之後的好幾個瞬間,她都覺得他要喝酒抵罰了。
沒想到他突然就轉過頭來,說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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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速很快,說得也果斷,某一剎那他的眼神直白到有些熱烈,可是那一剎轉瞬即使,這場大冒險飛快地、草率地結束了,明燦的心情好似也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池潇究竟是真誠還是敷衍,她現在已經無法辨別。
明燦唯一比較确定的事情是,今天這場酒局,和她以前參加的那些都不一樣。
游戲還是那些游戲,懲罰內容也還是那麽無下限。發生變化的不是外在因素,而是她自己。
之前定好的策略——只要被懲罰就選真心話——她忽然覺得難以執行下去。
倒不是因為她的真心話變得暧昧了,萌生了不能與旁人說道的少女心思。
而是因為她記起了一些塵封在回憶裏的往事,讓她突然間,不想當衆說些不動聽的話。
明燦這般想着,兀自拿起桌上的酒杯,輕輕抿了一口沁涼的啤酒。
完全沒有意識到——
她這麽個自私自利、從來不在乎傷害旁人與否的狠心人,為什麽會突然開始照顧旁人的心情了。
游戲繼續。
有了前車之鑒,池潇不再幫明燦。他替明燦輸的後果可能更慘烈,畢竟這群狐朋狗友敢針對他,卻不一定會欺負明燦。
兩輪過去,明燦開別人失敗,輸了一次。
“你們竟然真的有那麽多個三?”明燦很懊惱,願賭服輸,她徑直抓起酒杯,“我喝酒。”
懲罰是什麽都還沒定,她就說要喝酒,風險意識未免太高了。
迎着旁人驚異的目光,明燦舉起酒杯,囫囵吞下了整杯酒,頗有些豪氣幹雲的氣勢。
池潇将她的舉動盡收眼底,輕皺了皺眉。
直到明燦又輸了一次,仍堅定地選擇喝酒抵罰。
池潇終于忍不住,俯身靠近她,低聲問:“你不是說酒量不好嗎?”
明燦:“幾杯啤酒而已,問題不大。”
池潇:“還是少喝點。”
她雙頰已然浮起淡淡的緋色,眸光潋滟,豔紅的唇輕抿了下,對他說:“最多喝五杯,行吧?”
尾音上揚着,仿若帶了鈎子,勾得人心癢難耐。
“嗯。”池潇望着她,有些挪不開視線,唇角微不可查地揚起,“別喝醉了發酒瘋就行。”
明燦:“嗤——”
我是三歲小孩嗎,用得着你提醒?
明燦喝醉了确實會發酒瘋。
準确點說,她醉後外表看起來像沒事人一樣,行動也正常,唯有腦子不正常,會一臉平靜地說一些瘋話。
至于說什麽瘋話,據曾見識過她喝醉的人描述,大概是一些她平時埋藏在心裏但又不方便說的怼天怼地的激烈言論,譬如抨擊學校制度、大罵男的沒一個好貨,還曾經在高中班群裏連發幾萬塊的紅包,逼一個和她不對付很久的同學跪下唱《征服》。
明燦醉後會斷片,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幾乎都是從閨蜜芮以晴口裏得知。
從此以後,她在酒局上都很克制,絕不貪杯,也就再也沒有醉過。
明燦清楚自己的酒量到哪裏,今晚她只喝五杯,喝完頂多有點頭暈,不至于醉到發瘋。
大家漸漸玩上手,游戲一輪又一輪過去。
明燦原以為五杯酒這個安全裕度綽綽有餘,因為她以前玩這種游戲很少輸,今天才知道之前輸不了是因為沒碰到高手,她吹牛的水平在今晚這圈人面前實在不夠看,沒撐太久就輸到第五次了。
酒杯斟滿,明燦仍舊拒絕真心話大冒險,抓起杯子便送到唇邊。
“第五杯了。”身旁的男人低聲提醒她。
“你很煩吶,我是不會數數嗎?”明燦轉眸瞪他。
她嗓音細細的,帶着股羞惱,張口就罵他煩,無所顧忌的樣子,倒是讓池潇有些怔住。
感覺她這個樣子。
似乎已經有點上頭了。
明燦喝完第五杯,身子懶懶地向後倚,懷裏抱着個抱枕,捂在胸口,似乎想壓制住被酒精刺激得咚咚直跳的心髒。
不能再喝了。
等會兒要是還輸,她只能接受別的懲罰,或者幹脆不玩了。
這時突然有電話進來,明燦像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忙不疊抓起手機走出去,到僻靜處接聽。
看到來電顯示,她剛放松的一口氣又提了起來,不情不願地接通:“喂,爸。”
明铮沉穩的聲音傳來:“九點了,應該和朋友玩完了吧?”
“嗯。”明燦摸了摸發燙的臉,在明铮進入主題之前就把他的話堵了回去,“我之前和你說,是因為要參加音樂會才不能去那個酒會。其實不僅僅是這樣,即使沒有音樂會,我也不想參加這個酒會。”
明铮被女兒突如其來的直白打了個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才道:“為什麽?”
明燦雖然沒醉,但酒勁兒多少影響到了她的大腦運作,整個人變得非常坦率,甚至有些簡單粗暴:“因為我不喜歡聯姻。也不喜歡你給我安排的聯姻對象。”
“……”明铮沉默了很久,“燦燦,你還小,這些事情不急于一時,你可以慢慢考慮。”
明燦:“酒會我也能慢慢考慮要不要去嗎?”
距離酒會召開沒剩幾天了,明铮皺眉:“你必須去。”
明燦無聲哂笑了下。
明铮:“你先聽我說完。你爺爺奶奶昨天回國了,他們也要參加這場酒會,還有你大伯二伯全家都會來。你也不想我們明家集體出席的場合,獨獨缺你一個吧?”
明燦的爺爺奶奶前陣子在國外,明铮默認他們不會參加這場酒會,所以也沒有強求明燦要去,只是希望她能出席。眼下二老提前回國,确定要參加酒會,情況發生了變化,所以明铮才着急聯系女兒,與她說明利害。
明燦聽罷,很快收斂了不耐的情緒,接受了父親的安排:“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會出席的。”
什麽時候可以任性,什麽時候必須懂事識大體,明燦還是能分得清的。
撂了電話,明燦趿着拖鞋慢吞吞走回客廳,在原來位置坐下。
她從小到大富裕優渥的生活是家族給予的,既然享受着身為豪門子女的利益,就必須承擔身為豪門子女的責任。
哪怕這些責任,很多時候于她而言,更像枷鎖。
桌上的酒杯不知又被誰倒滿了,明燦腦子裏想着家裏那些麻煩事兒,煩悶之下,不由自主拿起酒杯,将冰涼的酒液傾倒進口中。
忽然間,她手臂被身旁的人輕輕扣住。
“怎麽還喝?”池潇眉峰下壓,語氣硬邦邦的,“快放下來。”
放下來?
都喝一半了。
明燦見他臭着一張臉對她發號施令,心裏那點叛逆破土而出,不顧阻攔,直接将那杯酒全部喝幹。
放下酒杯,她舔了下唇,似是慢半拍地感受到人家管她是為她好,她微微傾身,湊到池潇耳邊說了句:“就多喝一杯,不會怎麽樣的。”
現在的她說話,比沒喝酒的時候多了不少語氣助詞。
溫熱的吐息噴灑在他耳廓,帶來黏糊糊的觸感,久久不能散去。
明燦這會兒頭已經有點暈,理智勉強支撐着神思,告誡自己絕不能再喝了。
“我不玩了。”明燦直接退出游戲,“今天很開心,你們想玩的話可以在這裏繼續。”
窗外大雪未歇,時間雖然還不算太晚,但是天氣實在惡劣,只怕這雪再下下去,回酒店的路會難走,于是聚會就此散場,大家花了幾分鐘一起把客廳收拾幹淨,池潇披上外套,送他們到門外。
“路上小心。”池潇說,“我有點東西放在浴室,等會兒上去收拾了就走。”
這個時候,他也不忘強調一下他今天只是過來借浴室洗澡,收拾好東西就會離開,不會在這裏過夜。
望着舍友們漸漸走遠,池潇折返回屋內,站在玄關脫掉外套,抖落衣服上沾染的雪沫。
客廳裏的燈光還和他們玩游戲時一樣,零星幾盞射燈投下昏昧的光線,電視聲音關了,但屏幕沒熄,閃爍的光點籠罩着站在落地窗邊的女孩,她一只手掐在腰際,盈盈一握的腰身,往上是纖瘦的肩背,往下是修長筆直的腿,娉娉袅袅地立在雪景前,美得像一幅油畫,叫人不敢出聲打擾。
池潇以為她會上樓洗漱,沒想到還在這裏。
他走進客廳,明燦聞聲回眸,似是有話要和他說。
她還沒來得及朝他走去,池潇就已經闊步來到她身邊。
兩人并肩站在落地窗前。
明燦左手握着杯熱水,袅袅白霧升騰,她低頭吹了口氣,白霧抖動着逸散,她舉起杯子緩緩啜飲一口。
暖熱的液體滑過口腔,明燦感覺喉嚨滋潤了不少,溫聲對池潇說:“學長,有個事我得告訴你。”
“什麽?”
“前陣子和你說過,我爸叫我參加一個酒會,我本來不想去。”明燦說,“但是現在出了點狀況,我不得不參加。”
明燦記得之前答應過池潇不會去,現在情況改變了,她自然也要知會他一聲,免得發生什麽不必要的誤會。
池潇:“非去不可?”
明燦:“嗯。”
池潇:“好,我知道了。”
明燦雙手捧着杯子,熱氣撲到臉上。皮膚之下,酒氣也直往腦門竄,像從地底吹來一陣疾風,刮得人暈頭轉向。
下一瞬,一只有力的手掌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往側邊歪的身體一下子拉了回來。
“我沒醉。”明燦下意識道,“我站得穩。”
池潇沒有松手:“你确定你現在不在晃悠?”
頓了頓,他輕笑了聲:“杯子裏的水都要晃出來了。”
明燦垂眸盯着杯子,裏頭無色的液體好像真的在打轉:
“我……那是因為家裏的事情太煩了,我氣得手發抖。”
池潇:“什麽事情?”
“明知故問。”明燦撇撇嘴,像開了鎖的話匣子,噼裏啪啦說起來,“我去參加酒會就必然要相親,家裏長輩都在,我不能任性,只能硬着頭皮和你二叔一家交往,你是不知道我魅力有多大,你二叔二嬸都很喜歡我……”
“我知道。”
“啊,你知道什麽?”
“沒什麽,你接着說。”
明燦斜了他一眼,目光含着幾分被打斷的不滿,上下嘴唇輕碰了碰,忽地僵住:“……可惡,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她沒喝酒的時候,這句話只會以心理活動的方式出現。
可是她現在有點壓制不住腦子和嘴巴的連通路徑,腦子裏想什麽,下一秒就會脫口而出。
池潇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
他右手仍舊輕輕抓着明燦的胳膊,纖細勻稱的骨肉隔着衣物緊貼在他手掌,渡來一股又一股鮮活的熱意。
他能清晰感覺到她皮膚之下脈搏的跳動,垂眸又看見她細密的長睫忽扇着,杏眸流露出幾分茫然,嘴巴鼓了鼓,因為話接不下去而生起了悶氣。
她怎麽能。
這麽可愛。
池潇輕輕吸了一口氣,低聲說:“沒事,你想不起來要說什麽的話,我來說。”
明燦:“我家的事,你懂什麽?”
“懂一點。”池潇說,“那個酒會你參加就參加吧,聯姻的事情,我幫你解決。”
明燦詫異:“你怎麽解決?”
池潇雲淡風輕地提了下唇角:“你只需要知道,無論在哪個時空,你都不會嫁給池曜,這就足夠了。”
明燦又沒忍住,把腦子裏一閃而過的念頭說了出來:“我不嫁給池曜嫁給誰,你嗎?”
……
四下的空氣驀地陷入寂靜。
池潇真沒想到,她現在什麽話都說得出口,就這麽萬分直白地,一劍劈開蒙昧,将他躲藏在陰影中的企圖昭然天下。
池潇沉默了一會兒,用感情色彩最淡的方式表達:“按照未來的劇情推理,是這樣的。”
明燦毫不掩飾地展現出了她的不屑:“我不嫁給他就要嫁給你?我沒別的選擇了嗎?我就非要嫁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句話剛才明明是她自己說的。他只不過沒有反駁。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只是,想幫你解決。”
“你為什麽想幫我解決?”明燦說話時,只覺腦袋越來越沉,腦海裏的念頭越來越亂,像狂風肆虐的海面,有什麽聲音被海浪高高卷着拍到了最顯眼的地方——
是他不久前,在接受大冒險懲罰時,突如其來的告白。
“你該不會真的喜歡我吧?”
她的聲音并不大,卻很清晰,在空寂的客廳裏,落地有聲。
剛問出這個問題,明燦理智回籠,立刻就後悔了。
池潇屏住了呼吸,低眸看到她眉心微微擰緊又松開,雙唇翕動着,表情非常複雜。
在所有交織的神情中,他可以确定的是,肯定沒有喜悅的意思。
池潇今晚玩游戲沒怎麽輸,只當喝飲料似的喝了幾杯酒,腦子裏最多半分醉意。可是這一刻,他感覺有什麽情緒從胸中不受控制地往上湧,像酒意一樣,攪得人很不清醒,沖動翻江倒海。
他握着明燦胳膊的手倏然收緊,将她整個人拽到跟前,柔軟的身體幾乎要貼上他胸膛。
池潇深吸一口氣,唇角竟然是上揚的,帶着壓抑的自嘲,沉聲對她說:
“我喜不喜歡你,你不知道嗎?”
他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麽突然沖動地問出這個問題。
明明問題的答案,他早就收到了。
他在她華麗張揚的人生裏,從來都是一個不值一提、毫無存在感的路人甲。
她根本不記得他曾經站在她面前,清清楚楚地表達過喜歡她。
那天的畫面,時至今日,池潇都記憶猶新。
高二下學期,初春。
北城乍暖還寒,天高雲淡,肆虐的風如凜冬一般鋒利冷冽。
池潇背着一把小提琴等在學校音樂廳外面。
一個多小時過去,夕陽西斜,管弦樂團的同學結束排練,從音樂廳蜂擁而出。
池潇站在臺階底下,叫住了正在下樓的明燦。
她脖子上圍着他親手織的圍巾,這讓他忽然多出幾分信心來,盡管她并不知道那條圍巾出自他的手。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僻靜無人處。
音樂廳後方的小樹林,稀稀拉拉栽着幾棵銀杏,在風中輕輕抖擻着。
背着琴的少年就像那些銀杏一樣,分外挺拔,同時也因為緊張微不可查地戰栗。
他用盡所有的真誠,和面前的少女說了幾句話。
然後。
在她寥寥的答複中墜入冰窟。
認清了自己的一無是處。
從此以後。
一直到現在。
他在她面前,再也不敢說出哪怕一句真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