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傾訴
傾訴
将思緒從久遠的記憶中抽離, 池潇緩緩吸進一口氣,目光落回明燦臉上。
她幾乎與他貼着站,淺淡的酒氣在他們之間彌散。她臉上有着錯愕的神情, 但似乎達不到震驚的程度。
明燦轉了轉被他鉗制的手臂,嘴硬道:“我為什麽要知道……”
你喜不喜歡我。
說不清具體是怎麽回想起來的。和他相處的這段時間裏,有許許多多的細節讓人忍不住加以深思, 比如他提出為了應付舍友, 要假裝追求她,比如他背着她的琴的畫面,讓人覺得似曾相識, 還有他手機的鎖屏密碼, 正好是她的生日……
直到剛才, 他接受大冒險懲罰, 轉過頭來直視她的眼睛, 說喜歡她。
那一瞬間, 明燦終于确認了這段記憶的真實存在。
似乎是高一下學期的初春, 萬物尚未複蘇,天氣還挺冷的。
放學後,她被池潇叫走。他背着一個白色小提琴盒,帶她到人少的地方, 突如其來地向她告白了。
明燦果斷拒絕了他。
過去四年, 陡然回憶這段往事,像透過覆滿了灰的玻璃窗往裏望,畫面非常模糊。
她只依稀記得, 拒絕他之後, 那個高挑挺拔的少年脊梁彎了下來,像凜冬裏僵直的枯木, 終于被風吹折。
一眼望去就高傲貴重的人,忽然間失去了所有傲骨。
正因為想起了那個畫面,明燦今天玩酒桌游戲的時候,莫名不願意說真心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整個人非常矛盾,一面認為她還是原來那個她,誰也不愛,一面又不願意把無情說出口,像過去那樣,化作紮人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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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腦子亂成一團,什麽也理不清,手上掙紮的動作加劇,想要擺脫桎梏,離他遠點。
池潇終于放開她:“對不起。”
明燦立即退開一步,像是十分介意他越界的舉動,眼睛垂下來盯着旁邊的圓桌,嘴唇抿成縫,悒悒不樂的樣子。
大雪在窗外不知倦怠地飄舞,極盡蒼白,隔着窗戶都能感受到刺骨冷意。
無論多麽蓬勃熱烈的心髒,面對這樣的景致,也會迅速冷卻。
池潇開始反思剛才為什麽會沖動問出那樣的問題。
是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尤其是最近兩天,他覺得和她的距離拉近了,而且現在的她,似乎和他記憶中那個全身都是刺的模樣,産生了一點微小的變化。
人的欲望就像雨季山洪,堤壩上只要裂開一道細小的口子,洪水就會控制不住将它撕裂擴大,然後決堤而出。
很可惜,池潇所見到的那道裂縫,似乎只是他幻想出來的。
現在的他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把所有不該有的心思藏得嚴嚴實實,維持如今這個已經讓他很滿足的生活,維持他和明燦之間脆弱的平衡,一直這樣相處下去。
沖動不會有好結果,別再重蹈覆轍。
“你說的有道理。”池潇輕輕颔首,“确實沒必要知道。”
他那點一文不名的心意。
頓了頓,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都過去了。”
明燦仍舊盯着側邊的圓桌,仿佛和他處在不同頻道,兀自道了句歉:“對不起。”
池潇愣住:“什麽?”
明燦:“我不該喝酒,就算只喝了幾杯,也容易上頭,會管不住嘴巴。”
池潇回想了下她剛才都說了什麽,扯唇:“還行。”
她說的話其實并不難聽,是他沒有控制住,把局面拖入尴尬境地。
池潇說完這兩個字,沒有再多表示,徑自上樓去了。
明燦望見他的背影,修長高大,深色衛衣輕易地匿進陰影中,不知為何,又讓她感受到了四年前見過的那種頹唐。
明燦擡手拍了拍臉頰,一口喝掉杯子裏半涼的水,感覺頭腦還是不清醒,她又走進廚房,站在流理臺邊,打算給自己弄點解酒的飲料。
從冰箱裏翻出一個檸檬,明燦決定做檸檬水。
她将檸檬洗淨切成好幾片,由于刀工太爛,每一片都切得坑坑窪窪,果肉亂飛。
丢了兩片到水杯裏,明燦拿筷子攪了攪,舉起杯子喝一口。
嘶——
巨酸!!!
池潇背着包從樓上走下來的時候,就看到她抓着杯子臉皺成一團,在流理臺後邊直跳腳。
明燦緩過來,趕緊往杯子裏添水,擡眸望見池潇肩上挂着個黑色的包,腳步散漫地穿過客廳,她詫異地問:“這麽晚了,你要出門嗎?”
“嗯。”池潇語氣很淡地說,“保險起見,今晚我換個地方住。”
頓了頓,他又說:“淼淼就勞煩你照顧一下。”
勞煩?
突然這麽客氣幹什麽。
她是淼淼的媽媽,照顧他不是她應該做的嗎。話音落下,池潇擡步走向玄關。
身後傳來輕軟的腳步聲,一直跟着他。
池潇在玄關穿上外套,換了鞋。
走到門邊,手扶上門把。
想起她就站在他身後,外面極寒天氣,門一打開冷風就會灌進來。
池潇手上動作頓住,開門之前,回頭對明燦說:“你進去吧。”
明燦站在玄關櫃旁邊,左手拿着個玻璃杯,池潇回頭和她說話的時候,她正好舉起杯子喝了一口。
嘶——
她美麗的臉蛋被酸出了苦相,整個人觸電似的哆嗦了下,另一只手扶住玄關櫃,借力穩住身形。
池潇望着她,唇角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耐過了那陣酸勁兒,明燦輕吐一口氣,看着池潇說:“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門邊的男人身形一頓,眸光微微發怔,似是沒聽清。
沉默片刻,池潇才回答:“明天早上。”
話音方歇,他又催明燦進去,直到她走開了,他才打開門,踏進凜冽風雪中。
明燦抱着玻璃杯站在餐廳,望着別墅大門開啓又關上。
她欠虐似的又喝了口酸得要死的檸檬汁,心裏想着:
雖說撒了謊之後最好的圓謊方式就是讓謊言成真,才不會被人發現端倪,可是他深夜才走,早上就回,這麽短的時間,圓謊和沒圓謊有差別嗎?
明燦終于不再和手裏的檸檬汁較勁,放下杯子走上樓。
去主卧看了眼淼淼,他睡得正香,一臉無憂無慮。
回到次卧,門窗緊閉的空間溫度很高,空氣悶得人心胸發堵。
明燦鑽進浴室,洗完澡出來,整個人還是不暢快,心髒在胸腔咚咚直蹦,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回憶和畫面在飛旋。
想找人傾訴。
一個悶得快要炸了。
明燦很少有這麽強烈的傾訴欲,她頭發都來不及吹,包在幹發帽裏,剛洗過澡軟軟熱熱的身體摔到床上,抱着手機給芮以晴打了通微信電話。
深夜十點半,芮以晴還沒睡,秒接電話。
“喜大普奔,大忙人竟然主動給我打電話了。”芮以晴在話筒那頭陰陽怪氣,“放假多少了天才想起來找我?你一個這樣,小芙更狠,一放假就和男朋友去東北度假了,你看到她發的朋友圈了吧?”
“看到了。”聽見小芙名字,明燦忽然有些心虛,“以晴,我有一個八卦要告訴你。”
“什麽八卦?”
“一個……挺厲害的八卦。”明燦越說聲音越小,“高中那會兒就該告訴你了,你別怪我瞞着……”
……
“什麽!”芮以晴瘋了,“池潇高一的時候和你告白過?啊——!這麽重要的事情,你竟然現在才告訴我?!!”
明燦:“我之前忘記了,也是最近才想起來的。”
“這都能忘?”芮以晴重複一遍,“這都能忘!那可是池潇學長啊!”
明燦:“池潇學長有什麽了不起的嗎?”
芮以晴忽然沉默了。
也是。
明燦不是普通人,她高中三年一心撲在讀書上,兩耳不聞窗外事,和學習無關的事情她從來不放在心上,更何況是愛情這種她最不在意,甚至有點排斥的東西。
明燦曾有過非常幸福的童年,父母恩愛,家庭美滿,然而,她所珍視的一切,最後都被她那個渣爹給毀了。明燦十歲出頭的時候,母親生了一場大病,也是在那個時候,她母親得知了丈夫在外的風月,她深愛的男人原來竟是個徹頭徹尾的花花公子。
重病、抑郁,加上丈夫的冷漠,明燦的母親最終沒挨過女兒十二歲生日便撒手人寰。經歷過這樣的事,明燦自然排斥異性,很難給他們好臉色。
高中那會兒,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男生排着隊和明燦告白,池潇或許是出色的,但是他的出色明燦并不放在眼裏,他長得再帥成績再好又有什麽用,最終也逃不過淹沒在人從衆中被她忘記的命運。
“行吧。”芮以晴漸漸平靜下來,“這确實是你的作風。”
明燦:“而且……那時候,小芙不是很喜歡池潇嗎?所以我才不敢和你們說這件事。”
不僅小芙,她們班上仰慕池潇的女生還有好幾個。被這樣一個有衆多女生愛慕的男生喜歡,對明燦而言,真的挺礙事的。
一個男生的感情,遠遠沒有她和女孩子們的友誼更重要。
正因如此,明燦更不願意回想這段記憶,僅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把它抛出了腦海,塵封在極遠處。
芮以晴嘆了口氣,又好奇地問明燦:“那你當時是怎麽和他說的?”
明燦說:“我又不喜歡他,當然狠狠拒絕了。”
時間過去太久,明燦真想不起來具體說了什麽。
她拒絕別人的追求一向不留情面,嘴巴也挺毒,對池潇說的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我猜……大概率是‘我一點也不喜歡你,別再來打擾我’之類的。”明燦說。
芮以晴“嘶”了聲:“你好兇。”
明燦翻白眼:“實話實說罷了。而且,我要不兇點,這些人再來煩我怎麽辦?”
“行行行。”芮以晴有些無奈,忽然間,她意識到什麽,語氣驀地促狹起來,“所以,火山山,你今天打電話給我就是想和我聊池潇以前喜歡過你這件事?”
明燦溫吞地回:“對啊。”
芮以晴:“咱倆認識多少年了?”
明燦:“五六年了。”
芮以晴語氣興奮起來:“五六年了,這是你第一次和我打電話聊起一個男生!老實交代,你們最近是不是又發生什麽了?要不你怎麽會突然想起早就忘記的告白?”
“我……”明燦被她問住,“最近确實,因為一點事情,和他有交往。”
芮以晴:“你喜歡上他了?”
“才沒有!”明燦斬釘截鐵,“我不喜歡。”
芮以晴笑起來,有一陣沒說話。
明燦被她笑得渾身不得勁:“你幹嘛呀。”
芮以晴:“能讓你想起以前的告白……他是不是又對你告白了?”
明燦一激靈:“沒有。”
芮以晴:“那你覺得他還喜歡你嗎?”
明燦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她聲音裏仿佛帶着萬千思緒,芮以晴從前哪見過明燦這個樣子,簡直有趣極了:“那,如果他又和你告白,你會怎麽辦?”
……
明燦好久沒回答。
話筒裏只剩電流滋滋的聲音,安靜到芮以晴都覺得不可思議。
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明燦嗎?
芮以晴:“你剛才說,你不喜歡他,可是他和你告白,你現在又不拒絕,你想當渣女啊?”
明燦哪能接受這樣的指控?
她猛地在床上翻身而起:“你不懂。我現在……需要他完成一些工作,不能把關系搞得太僵。”
這番說辭,明燦吐出口的一瞬間,就感覺到站不住腳。
曾經的她确實有過這樣的擔憂,生怕把池潇惹不高興了,他就不好好承擔養娃的責任。
可是她現在了解他了。池潇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人,只要是答應過的事情,他就一定會認真完成,而且他進入父親角色很快,在他眼裏,淼淼就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不需要明燦提出要求,就能自發地承擔起照顧孩子的責任。
所以。
現在的明燦,根本不用怕和他關系搞僵了之後他推卸責任。
池潇不會這麽做。
“我不知道了……”明燦倒到床上,滾來滾去碎碎念,“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芮以晴無語,“你今天是不是喝了點?”
“嗯。”明燦嘆氣,“我好愁啊。”
芮以晴:“可以理解。”
別看明燦平常多麽聰明機智,她的大腦這輩子恐怕是第一次考慮和男孩子有關的事情,不宕機才怪。
兩個人又聊了幾分鐘。
挂斷電話,明燦轉身趴在床上,手裏拿着手機,忍不住戳開某人的微信頭像。
腦海中響起芮以晴最後對她說的那句——
你也不算渣女。
你只是,對他産生了拒絕之外的其他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