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倒退
倒退
穿過兩排長青松,又過一座石板矮橋,路上沒有市區的擁堵嘈雜,倒是有秋末的知了聲窸窸窣窣響着,偶爾得見樹梢上晃晃悠悠,料想是頑鳥剛剛掠過。
這裏的一切都靜靜悄悄,仿佛留足了時間空間給來人,對前方一排排的墓碑訴說。
方秋的康複情況比較樂觀,所以向主治醫師申請了兩個小時的外出,除了幫忙推輪椅的父母,梁警官他們也跟着。
面前的墓林朝陽,卻不是他們的目的地,梁戎指了指上坡的盡頭,“他在後面。”
坐在輪椅上的方秋聽聞,下意識地抓緊扶手,他想快點見到魏珩,如果可以恨不得站起跑去,可人就是個矛盾的生物,此刻的他也在害怕,不敢面對那個被自己害死的人。
他們翻過坡來到墓園深處,這裏背着陽光,周圍種滿了松樹,有的碑上甚至沒有名字,可方秋似乎意識到了他們是誰。
走進這裏,梁戎幾人的腳步顯然沉重了許多,最終在一塊沒有名字的墓碑前停下。
梁戎将路上買的白菊放下,沉聲向在這裏長眠的人打了聲招呼:“魏哥,我們來看你了。”
他說罷,轉頭看了方秋一眼,又補了句:“還有方秋,你就救下的那個小孩兒。”
方父緩緩推着方秋上前,方母沉默着上前,将手中的花放在了梁戎那束旁邊。
方秋注視着墓碑,問:“他的碑為什麽也沒有名字?”
梁戎解釋:“是魏哥生前的想法。他說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幸犧牲了,墓碑上不需要刻名字,甚至可以不用墓碑,葬在這些松樹下面也可以。因為如果有人來祭拜他又找不到他在哪兒的時候,就可以順道看看其他戰友們,這樣也算替他問個好了。”
方秋苦澀地扯了扯嘴角,“他是個很樂觀很有趣的人。”
“嗯。”梁戎點頭給予肯定答複,“但他也挺穩重的,年紀輕輕就已經帶隊破了好幾樁大案……”
想到魏珩的過往,梁戎其實還有很多想說,但餘光掃了眼方秋,卻沒有續說。方秋一直對魏珩的死感到愧疚,他這個時候說這些,恐怕會讓方秋更難過。
方秋一手抓着輪椅扶手,一手盡力将手裏的花束放在地上,不想要別人幫忙。
他靜靜地看着石碑,沒有神情,也沒有言語,無人知曉他到底想說什麽,只有他自己知道。
恍惚間,方秋好像又聽到風聲中又輕輕的敲擊聲,拼湊起來是一聲聲的“不要害怕,我們一定會帶你們回來”。
似是被風迷了眼,他漸漸紅了眼眶,在心中咒罵了自己千百遍,罵自己沒有能力沒有腦子,罵自己連累了別人,更罵自己在被富哥關進黑屋折磨的時候,竟然有過指責魏珩為什麽沒有早點救他的想法。
方秋以為所有愧疚和哀痛都能在心中默默地和魏珩說完,可虧欠二字卻溢滿了心口,化成了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山陰的風帶着些許涼意,可一只蛾攜着暖風而來,輕撫過方秋的身邊。飛蛾圍着方秋翩飛一周後停在了他的肩上,緩緩扇動着翅膀,像是一只無形的手般寬慰着他,卻令方秋心酸更甚。
方秋微微偏頭看向飛蛾,默然念道:你那麽努力地想把我救回來,可這次合眼後,我的人生大概就結束了吧。真的很對不起你,可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走下去了。或許我們會見面的,在死後?
飛蛾顫了顫翅膀,不再停留地飛走,方秋望着它離去的方向,直至再看不見。
“兒子,是時候回醫院了。”方父瞧了眼時間,提醒了一句。
方秋輕輕點頭回應,在離開墓園時留意到母親的視線,順勢向最角落的那一塊看去,說了句:“哥哥的墓也在這裏,來都來了,去看看他吧。”
推輪椅的方父一時未動,顯然有些猶豫,直到方母長嘆了口氣後點頭同意,才推着方秋往角落去。
墓碑上的方焱笑容腼腆,依舊是十歲出頭的稚嫩模樣,好像下一刻就會招手示意方秋過去,偷偷給他塞放學路上買的小餅幹吃。
方母低下頭,從手包的夾層中拿出了張發黃的照片,方秋認出那是哥哥出事前一年的年夜飯時一家人一起拍的,也是他們唯一的一張合照,他以為在方焱出事後,媽媽就把這些照片全都丢掉了。
“兒子啊……”方母的拇指輕撫着照片上年紀稍大些的孩子,眼中滿是溫柔。
她曾試圖通過丢棄來遺忘關于方焱的一切,可她還是舍不得,偷偷藏了一張留作念想。
她沒有再說什麽,一旁的方父也是沉默,方秋看得出他們有話想說,卻一句話都沒有等到。
或許對于家長來說,道歉的話就算在心裏重複了千百遍,從嘴裏說出來卻是最難的。
回到醫院時天已經有些暗了,主治醫生确認了方秋的情況後,放心地點了點頭,随後擡頭對病床另一側的病人家屬提議:“病人家屬,今天出去轉了一圈,病人明顯看起來氣色好了很多。我還是建議病人适當的外出和接受心理康複,這對他早日出院有很大的好處。這件事你們再認真地考慮考慮吧!”
方母主觀意識想要拒絕,但想到方秋今天說的話,于是看向了他,見他一只盯着窗外看,猜他可能還是很喜歡出去的,沉默了很久,還是只說:“行,我再想想。”
偶爾帶他出去就行了,花了這麽多錢在醫院,傷遲早會好的,哪有醫生說的那麽嚴重?
方秋不是在期盼出去,而是在天色,盤算着他還剩下多少時間。
這一晚,方秋沒有任何困意,躺在平靜地感受着自己的心髒跳動,聆聽着父母的淺酣聲、窗外晚風擾樹的沙沙聲、夜晚進出醫院的急救車鳴笛聲……以前從不在意的事物在這個夜晚變得無比稀奇。
他看着星光慢移漸淡,又見朝陽破霧開天,可自己的心髒還在真實地跳動着。
方秋詫異地擡起雙手捂住心口,怔住許久沒想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直到床邊的人發現他醒來,發出詢問:“兒子,你怎麽這麽早就醒了?眼睛這麽紅,該不會一個晚上沒睡吧?”
方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也沒有東西給他佐證當下的時間。
方母從陪護床上坐起身,一邊揉着酸痛的肩膀一邊說:“再睡會兒吧,今天社區居委會的人想來探望你,可能還會登報呢,紅着眼睛不好看。”
“居委會?”方秋低喃了一聲,緊接着确認問,“他們之前來過嗎?”
方母沒細想方秋的這個問題,打着哈欠搖頭:“沒有啊。對了,媽媽準備回去給你煮雞湯面,等會兒你爸醒了,別讓他出去買早飯,我很快就回來。”
沒有?
方秋沒有聽進去太多,只在這個問題上反複斟酌。他很确定社區探病是在梁戎警官他們來問話的前一天,如果居委會代表真的是第一次來……
那麽也就是說,他的時間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開始倒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