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舊事
舊事
方秋想不出問題的答案,發悶的胸口像是引出了條繩索捆住他的四肢百骸,使他不自覺地佝着上半身。
良久,他咬了咬下唇,擡頭發聲:“梁警官,我有個不情之請。”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重複這一天,以他對這個世界淺薄的經驗來看,或許他已經死了,這不過就是走馬燈、是回光返照罷了。
在氣力消散的那一刻,方秋腦子裏閃過很多事,既然眼前的場景沒有結束,他想這或許是上天給他的一次實現未了心願的機會。
梁戎倒是爽快,很幹脆地點頭說:“你說吧,能幫到的我一定幫。”
“我想去看看魏警官。”方秋誠摯地注視着梁戎,看到對方臉上閃過猶豫之色時,其實并不意外,他只是不想死心而已。
梁戎下意識地瞥了眼魏珩的雙腿,認真思考了會兒,剛要開口給出答複,就聽到病房門被用力推開。
“不許去!”
方母急色疾步,聲音尖得人耳朵發疼,走到方秋床邊俯視着他,強硬道:“你又不聽話,讓你好好養傷,怎麽總想着出去!為什麽不聽話!”
見方秋的母親情緒突然這麽激動,梁戎趕緊來攔,卻被她反手撇開。
“方媽媽,方秋的事咱們坐下來好好聊,您先冷靜。”
又是這樣。
方秋默然注視着床邊的鬧劇,不禁發笑,可他的臉上怎麽看都沒有笑意,反倒滿是苦澀與哀痛。
梁戎敏銳地察覺到方家幾人的氣氛不對,趁着安撫方秋母親的空檔,低聲囑咐了同事兩句。
警員意會點頭,默不作聲地走到角落聯系局裏幫忙調一下檔案。
反饋回來的結果果然和梁戎預料的一樣,方家曾經發生過一場變故。
警員将手機遞給梁戎,眼神示意他先看看手機,而後接手做安撫工作。
梁戎接過手機迅速越來,臉上的神情也從最開始的平靜到震驚,最後是哽在喉間的唏噓。
受到警察投來的同情目光,方秋就猜到他們大概在想什麽,長嘆一口氣轉頭對床邊的母親說:“媽,我不是方焱,無論現在您和爸有多關心多愛護我,哥哥都回不來了。”
梁戎無聲嘆息,方秋口中的“方焱”在檔案中有記錄,而這份記錄源于一件十三年前的案子。
當時的方焱是一名小學生,在校成績優異,各科老師對他的評價都很優秀,只是有一點比較特殊,就是班主任提到方焱的父母從未參加過家長會和親子活動。
班主任也嘗試過家訪,等得到的答複是方家父母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接待,他們表示很相信方焱的自理能力,不需要家長幹預。
可後來班主任發現方焱的身上總是有傷痕,多次提醒家長,但對方都在敷衍了事,甚至說出“一個巴掌拍不響,讓方焱在學校裏乖一點,聽話一點,不要惹事不就得了”這樣的話。
“家裏兩個男孩,我們不拼一點,怎麽攢錢給他們買婚房?等着天上掉餡餅嗎?”
“我們養大他們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什麽這孩子就是不懂得體諒父母呢?”
這些話,是警察後來找到方家父母時,他們說的話。
而警方之所以找上他們,是因為當天早上,有人報警稱在學校後山發現了一具男童的屍體,排查後确認死者為該小學學生方焱,根據其身上的傷痕與同學、老師的供述,警方懷疑死者生前遭受過長期校園霸淩。
但當警方聯系到疑似施暴者的學生時,他們都說方焱是自己吊上去,他們沒有動手,而這些學生的家長也在說自己的孩子平時很乖,不會欺負同學,那些指認他們孩子的學生才是真正在校園暴力的人。
後來法醫的屍檢結果也出來了,證明死者方焱的确是機械性窒息死亡,結合現場環境和死者頸部索溝來看,确實沒有挪動痕跡。
這個案子由于證據不足,加上嫌疑人都是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最終以死者自|殺為由結案。
看到檔案的末尾,梁戎好像能明白方秋父母的過度保護欲是從哪兒來了,但從個人角度來看,他其實并不贊成這麽做。
被戳到了痛處,方母顯然有些失态,暴起罵道:“那你要怎麽樣!你們還要我怎麽樣!不管我怎麽做,在你們眼裏都是錯的對嗎?可你們有沒有體諒過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啊?”
她說着,一時沒控制住情緒,揮手就要朝方秋臉上甩一巴掌。
方秋沒有躲開,見警察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他母親的手,方秋對他道了聲謝後,目光移向了母親,平靜地描述着他的過去:“哥哥出事後,你們辭去了原來的工作,在家附近又找了一個,還把我從原先的托管所帶回了家。那個時候我年紀還小,但也差不多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因為我最喜歡的哥哥消失了,家裏關于他的一切也都不見了,就好像有人害怕看見它們一樣。”
“沒有,不是的。”方母矢口否認,但從她慌亂的神情中能看出方秋的猜測多半是對的。
站在後方的方父無奈地低下頭,一直不說話的他終于出聲:“你既然知道,不是更應該懂事嗎?”
方秋卻反問:“所以我真的很不懂事嗎?”
沒等父母回答,他自嘲地笑了聲繼續說下去:“從小到大,你們說什麽我就聽什麽,你們安排得滿滿當當的計劃,我明明完不成,還是會怕你們不高興,每天熬到深夜也要做完。你們想我上離家最近的大學,讀你們滿意的專業,我都照辦了。你們認為的好工作,我也考了投遞了接洽了。所有的所有,都在按照你們期待的樣子進行下去。”
方秋頓了頓,重重點頭說:“我承認,因為我幼稚地想要一個自我決定的權利,造成了今天的後果,要是真問我後不後悔這麽做,我其實沒有多後悔。可是,真的讓我覺得自己有錯的,是害到了一名本該前途光明的人,他明明是無辜的。”
說至末尾,方秋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注視着梁戎身上的警服,心中數不盡的酸澀與愧疚。
如果今晚他合上眼,走馬燈停滞後,他再也醒不過來了,希望在那之前,他能親口對魏珩說句抱歉。
方母還想再做最後一次掙紮,“你現在的情況,更适合靜養。”
“病人家屬,我們之前提過好幾次,病人現在的情況穩定了,可以适當地推出去轉轉的,對他的情緒也有好處。”病房裏的聲響引來了其他人的圍觀,方秋的主治醫師和心理科醫生就在其中。
方母緊閉着眼嘆氣,終于妥協道:“那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