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君臣20
君臣20
一名禮部官員站出來詢問封後大典的禮制,轉移了炮火,聖上對此興致缺缺,封後大典禮制循舊便可,只敦促動工開鑿南江的運河。
南江乃前蒼國境內的一條大江,令其與鸶水航運相連,加固其地統治的同時益于經濟和交通,對祁陌來說比封後重得多。
年複一年,共計七個春秋,大玥八年春,鸶南運河竣工,帝後決定南巡,一字并肩王監國。
式涼随行,系統也跟着去玩,同時系統注意到一字并肩王俞淩川,不知他獨守空城看祁陌和妻子出去玩是什麽滋味,應該和任無衣是一個味道。
因公出門在外,式涼又是工作狂,任無衣以為消息得斷個十天半個月的,倒也沒什麽感覺。
打從一開始對他就沒什麽感情,但式涼的模範程度已被無數曾等着看他們笑話的大玥人奉為美談。
既然式涼如承諾一般,七年如一日地在認真做自己的夫君,任無衣自然也仁至義盡……這個詞不大恰當,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沒成想,式涼來自南方的信自他離去次日起,一天一封準會送到,風雨無阻。
信上一手自成一派的好字,內容不過雞毛蒜皮,河道主管頭上禿剩幾根毛都着墨一筆。
偶有風光游記,這時便會同信件夾帶一點當地小吃和新鮮玩意;
有時他記錄見過的妙人,與之相交的感悟,也同信件寄來那友人的詩詞畫作;
有時他寫同地方官扯皮,針砭時弊,因着他文采不賴,着實妙趣橫生,讀來身臨其境,每每沉浸在文字中,任無衣幾乎錯覺自己就在他身邊,與他同游,聽他呢喃絮語。
某天晚間黃昏時任無衣又收到一封信,白天已經有一封了,任無衣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拆開一看,任無衣驚疑不定。
“憶君心似南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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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就這兩行字。
早先他對式涼飄渺的好感如今已然變成了習慣使然的依賴,默然相處時的安心,和沒有一時會厭煩的對話,他很少會想到這能否被稱為愛。
他們對理想之愛的理解倒是很接近。
但這類書信透露的情愛是另一回事。
式涼他想幹什麽?
以前任無衣都會回信,這回眼睛盯在信紙上,半宿都想不好寫什麽,寫什麽都不敢寄出去,幹脆就沒寄回信,當天晚上便做了個夢,內容醒來忘沒了,遺留的感覺卻無比強烈,既像好夢又像噩夢。
望着桌案堆積的紙團,又油然而生一種惶惶然來,怎麽能不回信呢……任無衣哀嘆,意識到自己荒廢了公務,一頭紮進了情愛的煩惱。
式涼人跑那麽遠還給他來這手,狡猾至極。
次日的信依舊來了,家長裏短事無巨細,沒提昨天的情書和回信的事。
任無衣松了口氣,又空落落的。
當天傍晚,火燒雲連綿于天際,灼燒着整片蒼藍天空。
他又來信了。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将信紙倒扣了半天,任無衣感到的那股沖上頭顱不受控制熱度也沒消下去。
誰準他這樣輕狂地撩撥人的……不行,這次得回信了。
原想寫點孟浪的讓他難堪,落下往日只寫聖賢文字的筆,任無衣還是矜持了。
“綠葉紅花春意濃,千裏念行客。”
把這短短兩行墨字折進信封裏,漆封上,再三确認,從寄出去的那刻起任無衣就陷入了焦慮,甚至莫名恐懼些什麽。
這幾天感到的心緒激蕩簡直荒謬。輾轉反側想了半夜式涼為什麽開始這樣,任無衣給自己熬那碗鎮定安眠的中藥終于起了作用,沉沉睡去。
次日等着他的,是一枝灼灼其華的桃花。
柔潤花瓣鮮嫩無損,香氣馥郁,任無衣暗罵式涼為難信差,又罵自己什麽還在乎信差了,拆開信件。
“折枝桃花,也慕玥北春,寄相思。”
從第一封情書開始到現在的三天裏,任無衣首次有了笑意。
南方美人如雲,柳如煙,花似錦,煙花之地多如繁星,他這樣是不是太過浪費了。
任無衣這次應對得自如了些。
“最關情,折盡桃花,難寄相思。”
任無衣找不到類似桃花這樣的情意綿綿的東西夾帶在信件中,寫了個治療水土不服的方子墊在情詩底下。
第二天沒有回信,普通的信件也沒有。
任無衣憋了一天,第三天一早問管家,到晚問了不知多少遍,沒有信來。
這下好了,可恨他玩夠了鴻雁傳書,任無衣生活雖照舊,平淡心情卻再也不複了。
到了中午,往常的工作只做了一半,任無衣想他說不定是在等自己主動去信。
拿不準敘事和言情的比例,到了下午一桌子廢紙卷,他忽然覺得不成,又想寫信罵他。
然而當天傍晚,式涼回來了。
“在那邊總會走神到你這,幹脆提早回來了。”
整張桌子堆着的紙團一半溫情一半斥罵,任無衣僵硬地站在桌子後面,在式涼詢問的眼神中,故作鎮定地問:“跟誰學的?”
“嗯?”
任無衣趁機把桌上的廢紙抱進紙簍:“那些不成體統的信。”
“我們成親以來,從未分開這麽久、這麽遠,我相信你自己一個人可以,但又覺得你會想知道我每天都做了什麽。”式涼道,“那天,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是我想你,于是信就不成體統了……這樣看到你真好。”
任無衣愣愣望着他。
“你剛扔掉那些我能看嗎?”
式涼話音未落,任無衣抱着紙簍沖出門外,徒留一陣清風擦過。
依稀聽他說了聲“燒了”,随即折返回來,撞進式涼懷裏。
式涼有些猜到,忍笑擡臂回抱任無衣。
大玥十六年春,江山穩定,皇後銀氏誕下一子,同年,式涼辭官回鄉,任無衣同請。
顏式涼老家在南方,當年随聖上南下,式涼便看中一方蓮塘,這次回來,承包蓮塘,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在四十來歲的年紀提早過上了退休生活。
式涼如此心寬是因有祁陌在,更因有無衣,不然他大概會工作到死。
如今則無比清閑,炎炎夏日泛舟蓮池消暑,荷花十裏,清風鑒水,蓮子清如水,蓮心徹底紅。
“我以為你先見過銀桦會喜歡上她,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任無衣突然提起這茬。
一葉小舟,式涼和任無衣各在船頭船尾兩邊。
“你認識她?”
“京城權貴圈子就那麽大,各世家之間或多或少都有些聯系。”
“我和她無緣。”
任無衣眯起眼睛:“是說但凡無緣流放,你就會跟她在一起嗎?”
“你當緣分只是一樁事件的契機嗎?”式涼輕巧反問,“是一生的走向和選擇。”
“所以?”
“在我數不勝數的失誤、錯誤和蠢舉之中……”
鸶水之戰是真切存在理智之內的失誤,見花夜離錯過封賞是犯傻,定遠侯發難聽之任之那時他不會想到今天,只能說世事莫測。
“遇見你、選擇你,已經成為我接受這幾十年生命的理由了。”
自從那次南下分離,他便不吝甜言蜜語,任無衣勉強習慣了:“你哪有你說得那麽不堪?”
“我連你喜歡什麽花都不知道。”
式涼買下這裏是以為他喜歡蓮花,他平日畫蓮、食蓮,風姿似蓮。
“為什麽喜歡蒲公英?”
“頑強,藥用價值,還能吃。”
“這些蓮也都有。”
“最重要的,是慷慨。”
任無衣伸手摘下一枚蓮瓣,船身輕輕蕩漾,水紋由船底擴散。
“蒲公英會讓它的後代飛上天空,自己尋找落腳點,而蓮的後代,依舊會落在污泥裏。”
蓮瓣被揉成一團,落入水面,愈沉愈深。
“但蒲公英的自由,也不過無根飄浮,去留随風。”
“我母親愛蓮,因為它是不會凋謝的花,只會衰敗下去。
“我正是因此不喜,葉子落盡也就罷了,偏偏支着枯枝敗葉,仿佛無止境地被衰老蠶食,病氣森森。
“她還喜歡《無衣》這首歌。她推崇同衣而披的同胞之愛,卻又總不免想到‘衣’是戰袍。”
任無衣臉枕在一邊手臂裏,一手垂下船舷,指尖點在水中,輕輕緩緩撥弄水與蓮葉。
“于是她給我起名無衣……任其無衣,沒有戰争,不需戰袍,樂觀團結的人之友愛也永存。”
式涼頭一次聽他說起。
“背負着如此期待,你的性情發展成了這樣。”
任無衣不爽地擡起頭,甩甩指尖,水珠飛濺到式涼臉上。
式涼失笑。
“你還說我,你呢?”
他從沒跟任無衣說過他們相遇之前自己的事。
“問就是沒有喜好,沒有嫌惡,沒什麽好說的。”
式涼微笑着垂頭。
任無衣爬過去,在搖晃中捧起平衡着船的式涼的臉。
“要有人問我,知道什麽才算真正了解一個人,我會說需要出生以來事無巨細的履歷,可對你不是。不管你做過什麽,在我,你不過是個溫柔誠懇的人。”
他凝視着式涼的眼睛。
“以前我當母親的教誨和期待是負擔,現在我覺得感謝,謝謝她讓我知道愛大概是什麽樣子,我才能愛你。”
式涼臉上不見了笑影,目光沉沉。
即使在他感到危險時也沒有這樣長久思索,任無衣被他看得忐忑,也有些後知後覺的羞赧,不自覺抿唇,忽感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道,身體墜入那個懷抱,嘴唇也被吻住了。
毫無雜念,也無侵略性,僅僅親昵地,有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