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
番外
“只派你來,沒有更多人手,表明他還在你們的控制之下吧?”
“果然瞞不住您。”
姜恩嘆氣。
“我本來就對學術理論更感興趣,但沒有實踐的理論是建立在二手資料上的空中樓閣,我是為此堅持工作的。”
被選入秘不外宣的部門她也沒考慮危險系數,只覺得有助于增加特別的經驗。
“這次見您我很驚喜。我在您這裏看到了平衡工作和學術思考的範例。不止在官場,您身上的學者精神在研究院都少見。不枉我争取了好久回林城的任務……沒想到是殺孟式涼。”
原則上這件事絕對保密,即使尹容都猜到了大半,裝糊塗倒也有它的必要,但她不想。
“他身形面容上綏國血統還挺明顯的。”
孟式涼被捕那年她剛出生。從資料上看到的,還有尹容論文中的提及,就是她對他的全部了解。
“他一度在綏國情報部門爬到了很高的位置,不得不承認當初決定用他的人的眼光……居然能在這行做到退休。但不得好死似乎才是間諜的宿命。”
于是他被召回,姜恩被派來殺他。
“幫我找到他吧,反正他大概率也是您在追捕的剝面案的兇手。”
尹容右手摩擦着左腕上表盤碎裂而仍在走字的表。
“你一定要完成任務嗎?”
“倒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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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為宿主死了的這些年,系統一直沒敢回系統空間,怕被主系統察覺到自己這個bug。
這次回來,它感到奇異而熟悉的舒适,以及姑且保住小命的安心。
雖然沉浸在這裏就與世界的實體的感知斷聯了,但系統實在忍不住想要打開宿主後半的記憶匣子。
在此之前它買了劇本,準備比對着看。
人世遭遇就産生了巨大偏差。
式涼本該在十二歲撿到一枚玉壺,有點像他裝任無衣頭發的那只。
在那個世界屬于上古道法巅峰時期的遺留,效用就依照經典套路。
然而不知怎麽回事,式涼晚了二十年才拿到。
再早十年,他中了榜眼,從地方一步步做到中央。
本來的世界線裏根本沒科舉做官這碼事。
他得到玉壺便開始自行修煉。
幾十年後農民起義天下大亂之際妖魔越界,他憑借強大修為拯救整片大陸于水火,被億萬民衆奉若神明,當朝直接讓出帝位,不費吹灰之力。
而現實是式涼做工之餘勤奮讀書,經歷了貧窮、饑荒、戰亂和世間種種不平,為官又目睹民不聊生,下定決心籌謀舉事,十年征戰終于統一大陸稱帝。
逐鹿結束問鼎天下,式涼撿到玉壺,知其不凡,封帝大典特将其供奉于靈山,為衆生祈福;
倒懸玉壺,讓仙露由山泉彙入百川,天下共享福澤。
系統看到這,覺得世事命運真是怪異極了。
要是早在式涼還自我的年紀撿到玉壺,獨占至寶,人生何等輕松?
世間也将免受妖魔磋磨,借此機緣,他得仙人青眼,進入修仙界後更是一路通暢。
而他選擇了共享,稀釋了千萬倍不止的仙露唯獨滋潤了草植野獸,引得妖魔更加瘋狂。
妖魔是受玉壺吸引方才越界。
入侵時迅速而猛烈地染黑擊碎了玉壺。
後來他去往修真界,即使沒那逆天法寶,他的天賦和領悟力亦是不凡,感應天地修習功法,得煥年輕容顏,可後半段劇情也完全跑偏了。
拜的宗門都不同,師尊自然也不同,都可以扔開劇本了。
式涼提過的讓他當爹的女子是他同門師妹。
她為懷孕毀盡修為辱沒了修真者精神,是莫大醜聞。
她謊稱孩子是師兄的。式涼默認了,她才得以生下。後來式涼才發現生父是其他們那位不問世事淡漠出塵的師尊。
師尊不想認這個孩子,又弄出這麽個孩子是怎麽回事,系統撿回劇本才明白。
師妹的體質特殊,腹中所懷師尊的孩子,融合了師尊的心魔,未來會長成禍及全修真界的反派。
師妹喪失修為後漸漸像凡人一樣衰老,犧牲了一切始終得不到師尊垂眸,孩子斷奶不久,她便有些癡傻了。
式涼也漸漸發現了那孩子與師尊隐藏的聯系。
此子天生壞胚魔胎,式涼用盡辦法匡正他;為了救他性命,為其輸送血液與靈力,使得自己染上魔氣。
忍受魔氣侵襲,每每都如剃肉刮骨。
那孩子終究入了魔,在他犯下滔天罪孽前,式涼親手了結了他。
他滿身鮮血回到山門,正逢師尊出關。
師尊稱式涼殘殺血親,已然入魔。
式涼便入了魔。
任由魔氣侵蝕,連連突破境界,一路殺上魔尊之位。
他明明在準備進攻修真界,被篡位時卻沒拿出半成功力,草率地結束了此生。
只籠統地看這部分,他像是個純善無比的濫好人。
然而系統跟了他兩個世界,他打從心底就不是那樣善良可欺,物極必反變壞的人。
搞不懂。說起來,已知式涼十歲遇見四歲的蘭心,二人形影不離地長大,已經成了沒有血緣的至親,後期是志同道合的戰友,一心舉事。
式涼稱帝,封蘭心為王侯。在系統看來,他們與其說是兄妹,更像是父女。然後沒等式涼封後選妃,劫難來了,大難當頭他更無心私事。
至于到了修真界,修者無不一心修道,怕寂寞的也沾不了這條道,連結道侶的都罕見。式涼師妹那樣可能別有隐情。
宿主在修真界幾百年,除了修煉悟道就是在帶孩子,可以得出結論——任無衣是宿主初戀。
系統倒吸一口涼氣。
看完了,它感知切回世界,竟然就見到了宿主。
那孩子對待工作那麽随意沒問題嗎?尹容想着,把鑰匙插進鎖眼。
門沒鎖。
意識到什麽,他猛地推開門。
樓道的光打進黑暗的空間。
“你回來了……”
這話明知故問,無關緊要,但尹容一時只能想到這個。
式涼從窗前轉過身,提了提手中的罐啤,不言自明。
尹容驚訝,卻不甚意外,矛盾的感覺像回到了式涼自首時一樣。
他一頭黑得頑固的烏發,發梢有些漂染的金色未剪去。歲月讓他的皮肉抽緊幹癟了,身形卻依舊挺拔,披着暗淡月光,像個半透明的鬼魂,而那雙穩定的眼睛則給人以他存在的實感。
尹容接過他遞來的酒,一口喝幹,捏扁了罐子。
“不打算成家?”
尹容的頭發維持在那時的長度,住所也呈現出獨居的荒涼。
“職業不适合。”
他們就如久別重逢的老朋友那樣閑聊起來。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早已沒了印象的母親。想她是如何每天做好三餐,等待一個不确定什麽時候會回來的男人……收入支出,嗷嗷待哺的我,産後的身體,需要贍養的老人,仇家報複,随時會失去的經濟支柱……”
他邊喝邊說。
“麗梅說過,她這輩子見過的男人不在少數,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你的心理偏向女性。”
“性格特質不分女男。但我看着許娟、麗梅、春雨,還有姜恩……她們一步一步扛着全社會的打壓偏見還有那些東西所造成的不幸走來。我想如果我生為女性,我未必在這兒。”
尹容知道他在聽,沉默也是一種認同。
“其實我這些年花了許多時間驗證你有雙重人格。”
式涼頗感有趣的歪頭。
“你兩個階段的作案看似類似,實際除了對獵物的挑選标準,心理畫像無一重合。
“前者意在過程,後者在結果;前者屬于權力導向型,殺人是為了揚棄挫敗感,拿回失去的主導權,享受裁制受害者的快感,但你屬于百分百的任務導向型,制定目标完成計劃毫無冗餘,連自己的自首都作為你推導至任務完成的一環……”
這些研究了很久的內容,尹容沒有寫進論文過。
“這種行為又帶有自毀。推測你是在殺死搭檔這個節點後表現出來了自毀傾向,可審訊過程中你對他這部分的供詞無感。推斷你沒有同理心,你又對母親妻子的遭遇不平。
“最最難以理解的,林城連環兇案起初幾起,殘殺洩憤的意味很重,然而後期,甚至殺死有深仇大恨的何彪,你的手法極盡兇殘,卻沒有那種感覺。近期這三起也一樣,你作案一方面是為了告訴世人你回來了,另一方面或許你有什麽計劃,關聯着綏國的活動和姜恩的部門……”
尹容看進式涼眼睛,仿佛要抵達他的靈魂。
“你簡直像是附身了孟式涼,代他活下去、幫他複仇、考校這世界的世外之人。”
“……”
系統在尹容手腕挂了二十年,對他能洞察到這種地步還是覺得有點意外。式涼卻不覺得。
“如果你不去追問這個世界以外的事,我願意承認。”
尹容睜大眼睛:“我可當真了?”
式涼點點頭。
尹容擰眉望着窗外出神,忽然又回頭。
“像是審判天使……過于執着真理而堕為惡魔……”
式涼失笑:“你還是問這個世界的事吧。”
“那死刑是假執行嗎?”事先同情報部門做了交易。
“不。”
式涼也頗為荒謬和無可奈何。
“似乎劑量還是藥品弄錯了,收屍階段我醒了。他們遮掩了這次失誤。等待再次秘密行刑期間,一個選擇擺在我面前。”
剩下的不難猜了。
“你選擇了生路,為什麽?”
“我一直想知道,宇宙和天道……那些東西究竟想要我怎樣。”
系統一驚。
“我一度相信我肩負使命,又一度摒棄了這個信念。每每睜開雙眼,意識回籠,我都不确定凝聚起我這思考着的靈魂的究竟是什麽……我決定只為眼前的世界而行動,試看我可以控制事情到什麽地步。
“期間我接二連三死裏逃生,甚至死而複生,即使在我懈怠、放棄、随波逐流的那些時刻。
“每多一次那種時刻,都會加重我的賭性。一旦有生路為我敞開,我便會走過去。為了同‘那些東西’坐上這張賭桌,繼續搖晃篩盅。”
“以僅有的命做籌碼,又能跟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博來什麽呢。”
“或許什麽都不會有,或許能讓我知道,我的使命是否存在,是不是我在乎的都會被踐踏……我和那些東西,哪邊更無可救藥一點?”
這下,系統可以說讀懂了一點宿主。
從蘭心死那天起,式涼就在自我重建中虐待自己。
他未曾從那場浩劫,還有蘭心的死走出來。
将師妹的孩子視如己出——他當然察覺了那是個魔種,正因那是個魔種。
他對整體生命、道德根基和苦難由來的質疑和探索有了出口,那個魔種寄托着他對生命的熱愛、對生命價值的信念、對道的信仰……
仿佛用愛與善意拯救了那個魔種,就能證明整個充滿慘痛和不可調和矛盾的世界有了救贖。
它毀了,很多本就搖搖欲墜的東西就都盡數崩塌了。
活在破碎的希望和清醒的夢魇裏,每時每刻他都想結束這一切。
但他太不甘心了。
太多的疑問沒得到解答,他無法投入蘭心所在的那片名為死亡的永眠。
于是從這生命中尋出解答來,成了他最深重的執念。
繼續活着,繼續前行,才能記得,才能跌倒,大抵如此。